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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剧院里的幽灵* 我现在,一个幽灵,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着? 回望我来时的那片天空,和其他任何一个晴天没有任何不同。 如果我一直向上飘,会回到死后的那个世界吗? 还是说我会变成量子幽灵,一直穿过大气,和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们打个招呼,留下又一段关于太空的神秘传说? 一个小时前,我和亚瑟在广场鸽群的围攻下狼狈而逃,起因是这个永远二十岁的坏小子洋洋得意地向我展示了他是如何用意念让教堂的钟楼突然发出叮叮哐哐的巨响(听起来像奇幻小说)。 我差点没一头栽下去,幸好我还记得自己是个幽灵,不然我就会在自己三十岁这年迎来二次死亡。 但是那些被喂成白色绒球的胖鸟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它们呼啦一下散开来,有几只倒栽葱进了喷水池,溅起的水花又惊起一阵尖叫。已经有人掏出手机对着突发异常的鸽子拍了起来,并且我很确信有几坨白色的东西落向了游人的方向。 在那些胖鸡反应过来朝着空气围攻之前(我很确认人类看不见我们,但是摄像头?我不确定)我一把抓起亚瑟夺路而逃。 不得不说他对人间的熟悉程度不下于我,在漫无目地地飘过两条街后他就重新占据了主导。 我们从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穿过去,而车辆行人直直穿过身体。 这都怪那辆违规行驶的货车。 我们一路拐过街角的面包房,穿过商业街门口的拱门,停在了电影院的门口。杰克船长手持长刀站在血色的幕布前,锐利的目光射向每一个散场出来的观众。 哦,这就是幽灵的特权之一了,免费电影。现在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在电影散场后藏在放映厅里一直到下一场开始。 很明显亚瑟就是这么干的,他在路过那个检票员时友好得行了个脱帽礼,即使他根本没有帽子。按照我至今为止对他的认识可以合理猜测下一次他会模仿时尚青年们,或是踩着踢踏舞步跃进去。 我现在无心看电影,但是我更不想现在回家,最重要的是我想问问亚瑟是怎么让钟响起来的。如果我也有这样的能力,那么说不定可以完成我先前一直在意的事。 我死了,一走了之,那些还活着的人怎么办呢?抢救肯定是一笔费用,哪怕我在送医前断了气,更不用说下葬的费用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最重要的事,我的亲人们会怎样?我不想刚飘到家门口就看见我的丈夫和社区志愿者吵了起来,因为安娜的爸爸在伏特加里加了松节油,大白天喝得不省人事,而我可怜的宝贝看上去受到了虐待,饭都吃不饱。 安娜会被带到福利院的,直到她的爸爸能照顾好自己或是她的小舅舅们来把她接走。 哎,我这又是在干什么呢?我想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已经死了! 电影时间表显示现在距离我去世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的户籍肯定已经被消掉了。死亡证明,驾照、护照、手机号,葬礼都不知道结束多久了! 我已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了。 很快,一年又一年,我的同事就会慢慢忘记那个出车祸的亚洲同事,最多记得有这么一场惨剧。 邻居安德烈,喜欢种植花卉,庭院郁郁葱葱,有时回来喝下午茶;曾经来家访的安娜的班主任伊丽莎白女士,认真对她的每个学生负责…… 我会慢慢淡出他们的生活,成为一个虚幻的影子。可是,我的亲人们,我的女儿,却将长久沉浸在悲伤中。 这是我爱的人,也是爱我的人们,爱把我们连在一起,也带来痛苦。 现在回忆往事多少有点伤春悲秋。亚瑟已经大大方方地到了放映厅门口,等我跟上,非常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好吧,ok,我把手搭在亚瑟伸出的手上,想象那里有一双白手套,另一只手扶了扶我不存在的宽檐帽。好像置身于高雅的音乐殿堂。 转过一个弯,我脸上的笑容差点没一下子碎掉,引发一场社交事件。因为电影院里坐满了“人”! 好吧,请原料我的用词不当。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的午后,电影院里只有三两个观众。可是,剩下的位子上坐满了幽灵!坐在最前面一排的那个帽子上戴着一整只天堂鸟标本的淑女矜持地向我点了点头。 好吧,好吧。 这是我死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真实得存在着,以至于还能感受到尴尬到笑容发僵的感觉。 亚瑟从容地回以一礼,牵着我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一边向我介绍到:那是奥利安娜太太,一位真正的贵族小姐。 整个放映厅闹哄哄的。这些幽灵们有先生有小姐,有老人也有孩子。我们进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只是撇了一眼,接着期待电影的开场,和身边人窃窃私语。 当然,他们中的有些人很明显认识亚瑟。一个穿皮夹克,火红色头发的少年就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上下摇晃。 “你好!你好吗?这部片子真的很不错,我打赌它一定是今年的票房冠军!” 我回以微笑,确认他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后默默咽下了现代白领报名片的举动。 “哦,是的,麦克。连奥利安娜太太都走出了她的城堡——要知道她在那里呆了至少几百年,从她死后开始——显然你已经确认了这一点,用你的行为。” 然后他们就像老友重逢那样热切地聊了起来,包括去年系列电影最后那场大战中惊人的特效演绎。 汗, 我继续保持微笑。 尽管我并不了解电影中的各种镜头语言分别有什么效果,(再次感叹亚瑟丰厚的知识储备)但是我还是从他们的谈话中了解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还以为你抓着彩虹尾巴飞走了,不回来了呢。” 这句话应该是说我们想要回到那个死后的世界,需要彩虹。而且亚瑟在遇到我前,应该已经决定永远离开人间了。 为了我这个可怜虫,他愿意再次回到这个伤心地。 我那不存在的心脏突然有了点反应,就像被温水包围了,热热的,轻轻地跳动着。 亚瑟像我的人生导师一样指引着我这个新来的幽灵。他告诉我应该做什么,鼓励我违反规则去做我想的,现在又带我来这里,告诉我我并不孤单,幽灵也有自己的社交圈。 我转过头,我想我需要认真得向他表达谢意。 “亚瑟,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 亚瑟正聊到兴头上,麦克——那个非主流少年做出了一个滑稽的动作,并且开始模仿电影里的人物说话——惹得亚瑟哈哈大笑,并且开始cao控上一场观众留下的爆米花,把它们像礼花一样投掷出去。惹来周围幽灵们的目光。 与此同时,灯光暗了下来,他一边飞快地对麦克的表演做出点评和非专业指导,一边目不转睛地注意着银幕,生怕错过什么。 “……是啊是啊,表情再收敛一点…没错,就是这个!说真的伙计,你应该出道的……哦,耀,你刚刚说什么?” 他带着傻笑看过来 “很抱歉我没注意!你真应该看看那个……不过没关系,电影马上开始了!天知道我期待了多久……” 好吧,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各位,忘掉那个。 哪怕亚瑟已经“活了”七十多年,改变不了他只有二十岁的事实。我一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可不会计较这个。 电影开始,幽灵们也安静下来。 不到十分钟,一个三十多岁的mama才带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姗姗来迟。 他们被注意到的那一刻,我听到幽灵们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哦不!又是孩子。他们会把一切都搞砸的!” “用不了半个小时,他就会想上厕所。然后开始闹变扭,他mama开始哄他,进进出出……我的船上不需要小鬼!” “上厕所,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他在投影仪前表演手偶了。” 一半的幽灵开始大声抱怨孩子的种种讨厌之处,包括但不限于用脚踢椅背,时不时发出尖细的怪叫;不耐烦得走来走去,在荧幕上印下自己的影子。 “哦不!是爆米花。他会在吃零食的时候发出咔嚓咔嚓的,老鼠嚼木头的声音,然后蘸满口水的碎屑就要沾到我的裙子上了!” 奥利安娜太太发出了歌剧演员般完美的高音,假如幽灵们也有自己的剧团,她绝对能红遍全球。 亚瑟站起来飘到台前,做了一个双手向下压的举动,sao动的幽灵们这才安静下来,但是这场电影已经毁了,每当那个小屁孩做出点什么时,女高音和男低音一起奏响。 坐在我们前排的麦克骂了一句狗屎,加入了幽灵大合唱。然后,不知道哪位先生或者小姐做了点什么,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叫了起来并且开始嘶嘶喷水。 这下子仅剩的观众们也sao动起来,紧接着冲出门去。没过多久工作人员进来调试设备,顺手关上了投影仪。于是幽灵观众们一边嚷嚷着一边穿墙离开,或许是去了别的放映室,或是准备去别的地方转转等下一场开始。 这下子我们都没了看电影的兴致,而且吵闹的观影环境是非常令人不愉快的。 “其实,我对海盗也不怎么感兴趣。” “额,其实这部电影我早就看过了。” 我们同时开口,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秋日的天空又高又远,路边花坛里的梧桐已经开始落叶了。 飘飘摇摇,小扇子似的打着转儿落下。 世界清晰又明亮,蓝天绿树,色彩鲜艳而明快。 真是好天气呀! 这天正是秋分,太阳直射赤道,昼夜等长。太阳落山后,黑夜也就越来越长,一直到冬至。 但永夜总会过去,很快,下一个轮回就要开始。 *一部名著,虽然我没看过,这里只是玩个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