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 乱
一个小插曲： 杨添祥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脚上的拖鞋掉了一只，黑衣人默默走过去，单膝跪地，握住杨添祥光的那只脚，或者是冷气开得太低，杨添祥的脚心冰凉，黑衣人用掌心的温度捂了一会儿，可还是凉，又从自己衣服下摆按进腹部，他从小在谷敢的山林里长大，身上总是很热，直到杨添祥被他的温度同化，才捡起掉在地上的拖鞋帮他穿好。 杨添祥仿佛早就习惯了他做这些，一直安安静静看着。 黑衣人完成他自认为的使命，终于起身退后，动作轻得不发出一丝声响。 ＊＊＊ “刚才有人跟着你，你走以后他们进了那个防空洞，我怀疑你暴露了。” 章浮正看着微型通讯设备上传来的密信，失神了好半天：“你把设备都销毁，然后赶紧离开谷敢，这次招惹的人不好对付。” “你不走吗？” “我还没问出我弟弟和卫斯丞的下落。” “你这是找死。”过了会儿又传来一条：“一起走。” 章浮正索性拔了芯片折成两段，然后丢进抽水马桶里。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做得天衣无缝，所以对暴露与否并不介怀，只是最重要的两件事居然一件也没办成。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暗中行动，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戴先生是最后一个知道那些秘密的人，如果失败……章浮正闭上眼，有些自嘲地想，如果失败，那也只是很可惜，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弟弟是否还活着。 这种失败比起章浮正十四岁冬天的那个夜晚并没有太难接受，毕竟那天就已经是结局，如今只是他的不甘心，另外人生行至终章仍要不完满，多少也是有些难看。 于他而言整件事就像精心准备的一场叛变，耗尽毕生所能，无所不用其极，准备的过程消耗掉他全部热血和冲动，当一切快要尘埃落定，当事人早已经失去兴致，或许他也从来没有因此而被安抚过。那把生锈的刀在他脖颈上拉锯了太久，钝痛不致命，却会磨尽他对这个世界的耐心，靠近他的、越是深爱的都必惨遭反噬，他甚至可以想到阿碣再也不肯让他亲近的样子，也不肯原谅，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结束？ 所以他选择不计后果地留下来，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完成这个任务，总要有个终结的仪式，这对927、对阿碣应该算有个交代了。 怀揣最后一点挣扎等到天亮，却一直没有人来敲章浮正的房门，连一点多余的响动都听不见。 凌晨五点二十，毫无困意的章浮正像往常一样先去今贤那里听八分钟的早训，然后再去杨添祥那里报道。 他的房间在主楼顶层最中间的位置，这一层一共有六个主人房间，而杨添祥每晚并不确定会睡那一间，除了章浮正之外只有他最信任的几个部下知道。 但这一层应该还有一个秘密通道，用来紧急逃生，这种事多半是主人的隐私，是不会轻易暴露的。927其余人便也只能守在二层通往顶层唯一的楼梯口。 下楼的时候，章浮正迎面遇上杨添祥身边那个影子一样的黑衣人。这个人没有名字，杨添祥也从来不叫他的名字，他像杨添祥的一缕意念，杨添祥希望他出现他就会出现，希望他消失他就消失，他像杨添祥的手、脚或者大脑，永远可以从杨添祥细微的举动中判断出他需要什么，然后先他一步实现，他应该是杨添祥最信任的部下。 黑衣人经过章浮正的时候微微侧目，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径直走了过去，令人毫无记忆点的一张脸和平静如深井的眼，本来都没什么特别之处，章浮正还是察觉到些许微妙的波动。 因为昨天的事，今贤对章浮正自然没有好脸色，但见他眼底发青还是忍不住皱眉：“杨添祥原定今天上午九点要外出，见JBBS的高管，但时间又改成下午四点半了，这次是秘密会晤，杨添祥很重视，所以绝对不能出岔子。” 他盯着章浮正看了片刻：“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是怎么了？你再敢乱来我绝对饶不了你！” 尽管如此，整个927章浮正最不怕的就是今贤。 今贤这人看似嘴毒性子冷，其实比较随性，对于别人是好是坏是强是弱不太关心，自然而然也就缺少些许阶层意识，在章浮正最废最被人诟病的那两年，他是少数几个能对后辈一视同仁的，说什么饶不了你也无非就是口头敲打。 下午要见的人身份尊贵，另有国商部一位官员陪同，在欧洲考察团到来前，类似JBBS这样拥有政/界背景的德国老牌通讯设备制造商的态度尤为重要，提前获得他们的支持，对接下来的合作事半功倍，其中当然会有钱权交易，或者利益割让，所以务必不能泄露风声。 但昨天JBBS那位高管昨天落地曼德勒时，谷敢其他几大家族似乎还是收到了消息，为了安全起见，便临时改变了见面场地和时间。 内场是严禁携带武器的，连章浮正也不能佩刀，其余人都在外围，外面情况更复杂，所以支援不会太快，杨添祥的手下恐怕只会顾着他们老大，刘丛将作为增援跟章浮正一起进内场。 今贤这样安排，章浮正不是不懂他的用心。 原定章浮正此行的职务是队长，负责全部地面安保执行，这是一个仅次于指挥甚至实战中比指挥还要重要的位置，但他突然去做杨添祥的贴身保镖，不管遇到什么紧急状况，自己都得首当其冲，形同移动rou垫。他是927的核心成员，跟公司核心资产没什么差别，今贤的压力自然无形增加，让刘丛过去增援实属无奈之举，说白了既是为了保杨添祥也是为了保章浮正。 今贤最后叮嘱道：“咱们在谷敢是生面孔，尽量别暴露身份，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杨添祥本人，其余的一概不管。” 回到杨添祥那边，已经是五点半，往常这个时候杨添祥已经穿戴整齐准备下楼用早饭。但今天他还穿着睡衣，坐在小客厅里端详一副裱在镜框里的画，龙形栩栩如生，是一张人/皮刺青。 杨添祥啧了声，知道章浮正过来了，却没抬头：“美则美矣，到底太凌厉了些，恐不能常留啊。” 章浮正快速瞥了眼，便走到他身后负手而立。 杨添祥指着刺青：“这也是戴先生的手笔，小章你看看，怎么样？” “我不太懂这些。” 杨添祥笑了笑：“也是，我见你昨天看得那么入神，还以为你喜欢这个，是我想多了。”他吩咐人把画撤下去，而后也不避讳章浮正，直接当着他的面开始换衣服。 照理说他是留洋归来的，却不太钟意西式做派，反而爱穿中山装、中式褂衫，这季节谷敢还是热，他换上一件小立领短袖盘扣衬衫，原色棉麻质地，只到脚踝的直筒西裤，和一双软羊皮大头鞋，学究气很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所高中的语文老师。 章浮正在想，他故意提起戴先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又想，知道就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杨添祥换好衣服，拍拍章浮正肩膀：“今天跟我一起用个早饭。” “这不合适吧？” “你这话真叫人寒心。我为你坏了规矩都没说什么，你倒跟我讲究起来？”杨添祥叹口气：“昨晚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糊涂，很是过意不去，就给碣哥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件事，他似乎不太高兴，我怕我为你把碣哥也要得罪了。” 章浮正没心思跟他演这种戏码，心内冷笑：“不会，再说是我执意要跟你去刑堂，我师傅要气也气不到你头上。走吧，我陪小七爷吃早饭。”他故意把后面三个字咬得很重。 这几天杨添祥时不时总想逗逗他，见他小小炸个毛便很高兴，看，这可是阿碣的人，他亲口认了的人呢，怎么会这么可爱？ 他记得当初有人曾问过阿碣跟自己是不是情人关系，阿碣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没有的事儿。 还没高兴一会儿，阿碣就把卫斯丞的资料发了过来，杨添祥当着章浮正的面粗略看了眼，不过章浮正倒挺有职业素养，如非必要，他们是绝对不会擅自监控雇主的通讯设备。 阿碣没说别的，只问他：“你多久能查到这个人的全部资料？” 杨添祥对卫斯丞有些印象，不过那时候他还在读书，家里的事儿不归他管，他跟卫斯丞只见过几面，对他的了解跟这些资料上写着的大差不差：“怎么也要两天吧。” 阿碣那边隔了很久才回了个“好”，又没信了。 苏上清给阿碣打电话的时候，阿碣正在办登机，听到机场语音通报吃了一惊，但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要去……谷敢？”不是，这人怎么能这样，拦着他不让他去，自己说走就走？ “刚想给你打电话，小苏，我要外出十天，也有可能小半个月吧，公司里的事儿你跟姜可商量，我都安排好了，有解决不了的随时跟我联系。” 苏上清恨得牙痒：“你赤手空拳地过去，就不怕出事儿？再说红平这个任务，你绝对不能亲自出头，你难道不知道杨家是靠什么起家的？万一搞砸了被人反扑一口，别说你了，整个927都摘不清。” 阿碣沉默半天：“我现在不方便说话，等落地了再跟你细说。” 苏上清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你就非得去？” “他现在还是公司的人，他让人盯上了，至少在谷敢，盯上他的那个人是丛爷他们应付不来的，我放着不管，你说会有什么后果？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非去不可？” 这话真到苏上清都要信了，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先退一步：“我又查到一些东西，先发你邮箱了，你到了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