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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火暗烧

    诚如丘神纪所说,武白悌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材料,硬揽瓷器活的结果就是在东硖石谷被打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若不是有亲兵护卫,恐怕他这个王爷都得命丧当场。

    战场的混乱和血腥并没有让他成长起来,反而让他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在哆哆嗦嗦说了好几个月的胡话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胡姬酒肆中再也不出来。武明空让武悠宜接替了他的位置,又下诏天下囚犯及官民家奴有勇力的,官府给钱赎出,发往前线进攻契丹。

    其实这又是何必,囚犯家奴多是懦弱胆怯之辈,不习惯行军打仗,哪里可用?更何况契丹之祸本就不大,若用人得宜三五万人便足以解决,招募囚犯家奴,只会白白失了朝廷的体面。

    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扶自家人上位,这可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只能指望军中幕僚和其余副了。

    只是如此,丘神纪心想,天下之兵,便无法收于武家手中,可叹武明空枭雄若此,家中竟无一人能堪大用,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胆气才智都长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没有兵,这朝廷就不会稳,武明空的心就不会安;她好不容易登上皇位改朝换代,连都城都迁到了洛阳,能依仗的兵却还是太宗留下的关中良家子,这些人跟着祖上跟着太宗打过王世充窦建德,征过突厥高句丽,攒下的军功荫庇子孙到如今,各个念的都是李家的恩德。

    武明空不信他们,断了他们的财毁了他们的名折了他们的功,这些人便更念不得武家的好处,到了如今已几乎不可调和,李家的兵不能信,武家的人扶不起,从前不少人又都被武明空杀了,这时候再慢慢培植亲信已经晚了,少说也得十年之后。

    十年,也差不多够了。

    天命在李还是在武,就在这十年。

    他拿起笔,在武白悌绘制的平戎万全阵上大刀阔斧地划去两翼,只留下中间的方阵,收拢骑兵汇集一处。

    孙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行军打仗,有时真的要看命,洪水、暴雨、狂风、塌方,甚至陨石,样样都能瞬间毁掉本来必胜的战果。

    如今之计,唯有一等字尔。

    营州的祸乱持续了一年多,武家的废物连武明空本人都看不下去了,这位脾气本就不怎么好的女皇帝一脚踹飞了书案,将疏奏、朱笔连同自己的凤印一并扔了出去。

    “废物!”她怒而骂道,“一群废物!”

    “区区一个契丹,都能搞得如此狼狈,白瞎了朕每年拿那么多钱养他们!”

    “朕的钱!”

    “一天天的要钱要官要地胃口大得很,就是本事不见长!”

    武明空的愤怒被来俊臣看在眼中,他十分恰好地想起武白悌那流连秦楼楚馆的一份份密奏,不失时机地和武明空做了报告。

    愤怒的武明空更加愤怒了,她问来俊臣:“朕是不是对他们太好了?”

    来俊臣答道:“陛下对亲人可谓至诚至善。”

    武明空哼了一声:“朕果真对他们太好了。”

    皇帝陛下拂袖而去,来俊臣心领神会,当晚就将武白悌请进了推事院。

    这恒定王也真是厉害,不知道喝了多少,对着推事院的人都能喊出“青竹翠荷”来,想必红粉知己是少不了的。

    来俊臣朝下面人嘱咐:“这可是王爷,得好好招待,”然后挥了挥手,道,“赶紧的,把人泼醒。”

    一桶冷水过去,上了枷的恒定王方得了片刻清明,只见眼前烛火幽微,甚是简陋,又听隐隐有哭嚎传来,鼻尖萦绕的也不是花香酒气,而是血……

    突然,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五官端丽却隐透邪气,声色阴柔却叫人不寒而栗,只听此人道:“大人可是醒了?”

    他方如梦初醒,认出眼前人是谁。

    “来,来大人……”他结结巴巴道,想问清个缘由,可刚一习惯性地抬手,便听得一阵金属拖曳之声,手腕上沉重无比,竟是被上了枷锁。

    武白悌慌了:“来俊臣!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俊臣在大大小小一堆刑具中挑挑拣拣,似是没找到趁手的,最后只随便拎了把小刀在手,凑近上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开口道:“大人莫怪,是圣人的旨意。”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悄声对武白悌说,“营州之事,罪虽不在大人,但毕竟有失朝廷颜面,是以朝野上下都颇有微词,加上大人连日宿在烟花之地,便有不少人趁机弹劾,陛下也不好不作为,只好名下官请大人来推事院走一遭,平了这悠悠之口。”

    他天生一副好口才,面上又情真意切,相辅相成之下,难有不信者。

    起码武白悌是信了,他连忙解释:“是啊,来大人,这宿在烟花之地,这也不能怪我呀!”

    来俊臣附和道:“是是,所以陛下才没将此事交由刑部或大理寺,而是我推事院,大人在此稍作休息便是,陛下也不是不知道大人有苦衷。”

    “这可不是!”在察觉自己不会有事后,武白悌几乎在一瞬间就恢复了王爷的做派,变得颇有余裕起来,这苦衷二字似是触到了他心中所想,竟让他在牢房中大发起牢sao来,“那群文官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他们以为本王想去那烟花之地吗?还不是这婚事闹得,”他情真意切地对来俊臣说,“来大人,你说说,这家中摆着那么个煞星,叫人怎么住得下去!”

    “那丘神纪是什么人!杀降屠城,杀人不眨眼,手上不知多少条人命,这半夜我搁府里我都瘆得慌,后脖颈子直发凉!”

    “你说这人放出去,有谁会要这么个人!陛下怎么就给我赐了这么个婚事……啊!!!”

    不待他悲伤春秋,挤出几滴眼泪感慨自己的婚事,便绝一阵尖锐痛楚从手上而来,扭头下往,看见一柄小刀自手背刺入皮rou。

    握着拿小刀的手,是来俊臣的手。

    武白悌再一抬头,又看到来俊臣的脸近在面前,只是上面再无一丝笑模样,神情严肃,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多了几分寒气。

    他手腕微转,带动小刀,一边听着武白悌的惨叫一边说:“我要。”

    “大人,下官要,大人既然不喜欢,不如舍了予小人,如何?”

    他将刀抽出来,对一旁执笔者道:“没听到吗?王爷不满圣上赐的婚事,心怀不忿,颇有怨怼,还不记下来。”

    “王爷是陛下血亲,今日来了咱们推事院,得好好招待。”他对着一众下属说完,复又想起什么似的,凑到武白悌耳边,“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丘将军也来过推事院,这班人使尽了手段都没听到将军出一声,大人可不要输下阵来才是。”

    说完,他拍拍手,示意下属上前行刑。

    顿时,新的惨叫响了起来。

    武白悌不比丘神纪,来俊臣心中很清楚,他没那骨气。

    他也清楚,陛下不会让武白悌真有事,这只是个教训,所以挑的都是面上看着厉害但养两天就能好的手段,这可比丘神纪受得要轻多了,却依然拦不住王爷嚎得和鬼叫似的。

    这又能怨得了谁呢?

    这不只能是王爷自己不争气。

    如此过了两天,武明空果然召见他,让他将武白悌放了出来,还让他去赔个礼道个歉。

    “是。”来俊臣恭敬地领了旨意。

    他亲自去洛阳最好的金殿买了两个金项圈配长命锁,亲自陪着武白悌的轿子去了王府。

    门房回禀得了信,方见府门打开,由专人引了他们进去。

    待入了正厅,见一人披紫袍戴金冠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眉眼俊朗,来俊臣停下步子,躬身行礼,道了声:“丘将军。”

    “来大人,”丘神纪回了一句,瞥了眼被抬在架上的恒定王,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朝身侧略扬了扬下颌,便有下人迅速上前将架接过手来抬往后院。

    “圣人有命,将军莫怪,此番王爷受了苦,也是不得已为之,”来俊臣从怀中取出木匣打开,露出其中的项圈同长命锁,“今日,特来赔个不是,”他双手将其奉至丘神纪面前,趁机悄声道,“进推事院者九死方有一生,恒定王全须全尾地出来,将军可是欠了来某一遭。”

    丘神纪冷哼一声,视若不见,道:“他还活着,分明是来大人欠了丘某。”

    “原来如此,”来俊臣也不尴尬,合上匣子转手交由已经上前候着的下人,“是来某自作多情了。”

    他正想着同丘神纪再打上两句机锋,却忽听一阵清脆嬉闹声传来,循声望去,见两个总角小儿玩闹着向此处而来,身后侍从惊慌追赶。

    天真,纯净,健康,像是一株得到精心照顾的挺直的树苗。

    一阵风从面前掠过,又一声“站住”喝住了在场所有人,来俊臣再看去,却只见丘神纪的背影,和隐约的侍从的道歉声和急匆匆离去的脚步。

    来俊臣望着那背影,不觉感慨:“若我父母一人能如将军这般,怕是也不至于沦落如此。”

    “来大人说笑了,三品太仆卿,多少人想沦落都沦落不到,”那背影分毫不动,“若无其他事,就不留大人了。”

    来俊臣笑了下,望着那挺直的脊背,视线从胸廓细细扫过,再到收紧的腰线,“如此,那来某,便告辞了。”

    “恕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