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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条锦鲤。别说是锦鲤了,就连平常的小鱼小虾小螃蟹都消失无影。怪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的,一夜之间,整个淮水湖仿佛被抽空了般,干涸得露出了龟裂的河床。也是从那夜起,淮阴城方圆百里,再也没下过一滴雨。“造孽,造孽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娃儿,爷爷对不起你。”路边一位七旬老人抱着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孙儿,跪在路边哭嚎。他怕太阳把孩子晒脱了皮,又怕孩子体内的水分蒸发太快脱了水,于是用油纸将孩子层层裹住,谁知包裹得太严,竟然把小孩儿生生给憋死了。茶博士于心不忍,端了一碗水送给老人,可等他走过去时,那名老人也倒在地上死去了。他死时身上瘦得只剩了一张抱着骨头的皮。无支祁往老人那边淡淡看了一眼,无悲无喜。“看什么看,别看了。这些难民此刻水深火热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你联合江南郡王,关闭城门驱逐难民,又侵吞引水救灾的钱中饱私囊,这会儿又于心不忍啦?”官差吃饱喝足,又在自己的羊皮袋里装满了水,才随便往无支祁嘴里硬塞了两口干粮,推着他起身赶路,说:“赶紧吃,吃完了好上路。哥们儿押你这一趟没挣着什么钱不说,苦可是没少吃。他妈的,看看这一路走来经过的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无支祁机械地嚼着口中的干粮,面无表情地往“淮阴城”走去。身后两名官差对望一眼,皆露出不屑的表情:“切,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假清高。”也许是无支祁一头金发太过惹眼,进城之后很快便被人认出身份。满城老小正在绝望地等待死亡,突然见到那个曾经本有可能救自己却最终出尔反尔弃自己不顾的罪魁祸首出现,立刻心生暴戾,手执棍棒刀叉拼着最后的力气冲上来报仇泄愤。两名官差象征性地阻拦了两下,见拦不住,又怕这群人杀急了眼误伤自己,于是悄悄溜出人群,躲在一边看起了戏。不知过了多久,上前报仇的难民一波又一波,无支祁早已倒在了血泊里。日光西斜,官差以为无支祁已被乱刀砍死,于是趁着夜色离开了淮阴城。来时一路人烟稀少,大漠又不比中原,再往前走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确定。这两名官差也怕自己会死在大漠中,如今无支祁被乱棍打死,他二人回去也算能勉强交差。无支祁身上被砍了两万七千三百八十一刀,刀刀入骨,刀刀致命。他骨rou分离,经脉尽断,面目全非——可他却没有死。深夜,戚寂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街道两旁时不时响起的呻|吟声和哭喊声。忽然,一个响雷在天空炸开,随后雨水像是天边决堤的长河,汹涌而下,冲刷着大地,冲走了无支祁遍身的血污,只留下泛白的伤口。在漆黑的寂静中,他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rou,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沿着长街而去。有人听到雷雨声,欣喜地打开了窗子,可当看到街上那个灰色的诡异人影时还是望而却步,不敢出门一探究竟。无支祁一路向东,来到了淮阴湖边。滚滚而下的雨水正在不断地注入这汪深潭,很快,它会变回湖,甚至成为一片海。无支祁站在湖边,身上每一根筋骨都挺得笔直。他垂眸,在斑驳的水面上看到了龙神的倒影。于是他抬头,看到一展红白相间的华贵衣袂很快消失在深蓝的夜空。浅浅的湖边,唯有一只锦鲤跃出水面,在对他欢快地吐着泡泡。“是你?”无支祁用一张碧绿的荷叶盛了些水,将那条小锦鲤接在怀中。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中有一点点喑哑,轻缓而温柔。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锦鲤,半年前,他奉命前来引水救灾时就见过面,但不是在这片湖,而是在很远很远处的西海。半年前,三年滴雨未落的落水一带终于爆发旱灾,民不聊生。无支祁奉命治水,西水北调。他治水多年,像是真正的将军一样战无不胜。他骄傲,他自负,但他有一切一切他可以引以为傲的资本。于是,那次他如往常一样满怀信心地接下这个任务,带着数十万士兵和百万粮草前去挖掘河道,引水救灾。然而,等他赶到西海时才发现,西海龙宫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浩劫,龙族自己也已自顾不暇。而更绝望的是,海水并不是淡水,即便是挖掘河道将海水引来,对落水流域的城池来说,也未必是救命的良药。而此时改道去其它地方寻水已然来不及,难民的数目又与日俱增,无奈之下,无支祁只得将用来挖河道的银两用来救济灾民。斗米恩,担米仇。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是赈灾,灾民的数量反而越来越多。直到所有粮草物质都耗尽,灾情并未得到解决,甚至较之前更重。于是,他又做了一个决定——派兵护送这三百万难民南下,直抵达物产丰富的江南。也是这时,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通体金红,只在脊背上长着一条桃花粉色花纹的小锦鲤。小锦鲤对他吐着泡泡,泡泡里裹挟着一颗颗西海极底的紫金夜明珠。无支祁不是鱼,他不懂鱼的快乐。然而,当那条小鱼在水边探出头对他吐泡泡时,他分明深切感受得到那条鱼是快乐的。于是他用小锦鲤送的夜明珠换了南下的粮草。当晚,他与好友江南郡王修书一封,很快得到对方的回应,表示愿意相助,甚至已经开始派人搭建粥棚。从落水到江南路途数千里,这一去便是数月。粮草越来越少,由原本的一日三顿减少为一日一顿,最后又变成三日一顿。人群里开始响起抱怨声,有人说:“你们当兵的身强体壮,为什么就不能少吃一点儿?”再后来,又有人说:“反正你们这些战马都是牲口,既然没得东西吃,不如就宰马来吃吧!”最后,有人冲进沿途百姓家中,抢人鸡鸭,宰人牛羊,甚至…jian人儿女。无支祁是皇城中世家大族里长起来的少爷,见惯了规矩森严的军队,也习惯了拥军爱国的百姓,骄傲却不骄纵,骨子里刻着清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发起疯来会变得像强盗一样的灾民。在快到洛城时,他忍无可忍按照军规处死了一名带头闹事的难民。于是一直在队伍中被紧绷着的、用来制衡的那根玄就这样绷断了。士兵们的怒火与难民们与日俱增的贪婪相撞,爆发了一场恶战。士兵虽然有刀枪,但难民胜在人多。夜色被刀光剑影照得雪亮,无数的哀嚎声响在耳边,无支祁没有参与战争,但他身上还是被溅满了血。“在欲望与贪恋面前,谁的命又不是苟同蝼蚁。”无支祁目光平视,像是在对怀里的小锦鲤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都不信神佛,不自认慈悲,更不觉得下令关闭城门阻止那群难民入城有错。死一个难民,只是少一条人命。但如果当兵的都饿死了,亡的却是一个国家。是那群人贪得无厌,他们、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