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吞噬

    不见天日的地牢，没有一点亮，周围阴冷又潮湿，冒着森森的寒意，冷风从墙壁的缝隙间穿过，吹的两边的锁链都在轻微的摇晃。

    被锁链栓住的是一个男子，他被四条冰冷的玄铁锁链紧紧地锁住了四肢，只能盘坐在那里，细碎的发落下来，却也遮不住那张十分俊美的脸，他合着眼，眉梢间落了些白霜。

    看守牢门的弟子日日看着这男子，心中越来越不解。

    玄铁锁住的向来都是危险人物，这些人往往穷凶极恶，杀人如麻，又武功高强，不好对付，即便是被压解到天音阁，也让人心惊胆战，一刻也不敢懈怠。

    他亲眼看过，在玄铁的压制下，这些人无法逃脱，日渐疯魔。

    可是这次被玄铁锁着的人实在是过于平静了，给他扣上玄铁时，他就没有一丝反抗，之后也没有任何动作，每日就坐在那里，大多数时候都昏睡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醒着，给他送饭，就默默地吃，也不吵，也不闹，吃完了还会对人笑。

    他实在不像是个恶人。

    他看着明明很乖顺。

    后来他醒着的时候便越来越少了，那张脸也越来越阴鸷，像天空聚拢了乌云，遮住了他所有的光，他变得沉默寡言，不会再对他们笑。

    不过此刻，他沉睡的样子依旧是安静的，浓眉薄唇，英俊的让人无可挑剔，只是他的眉头总是揪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在梦境中沉沦。

    十八层地狱，一层比一层深。

    而最深的业障往往都来自于最初的苦难。

    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眼前人也褪去几分颜色，那是个年轻女人，容颜姣好，气质清冷，只是身上穿的有些破。

    她温柔的抱着他，坐在柴房里，他们生着火，那么暖，那么亮，映着他天真的笑脸和她仿若幸福的呢喃

    “就叫你小燃儿吧，好吗。”

    那语气里是有憧憬的，仿佛有眼前这个孩子，她便已经足够幸福和满足，小小的一捧火，就可以给她很多很多期许和希望。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火熄了，再也没有亮了。

    周围嘈杂，人群中有讥讽的笑声，鼓掌声，还有铜币扔到地上的响声，那么清亮，那么刺耳，几乎掩盖住了远处高大男人落荒而逃的脚步。

    脏兮兮的孩子在沿街乞讨，他讨好的冲人笑，然后换来狠狠地一脚，他的手指连同掉到地上的饺子一起被碾在了脚下。

    他疼得叫出了声。

    后来叫喊声变成了哭声，祈求声，以及别人的辱骂声，他看着华丽的府邸，忽然想到了他们住的破旧的柴房，几垛稻草，两只破碗，以及病倒的骨瘦如柴的阿娘。

    最终他的亲生父亲，儒风门第九城城主南宫严将他赶了出去。

    “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他被打了出去。

    在那个废弃颓败的柴房里，他看着怀中女人的脸变得灰暗，苍白，直到再也无法冲他笑，无法伸手摸他的脸。

    他的小手就摇摇她的胳膊，他想唤醒她，再跟她说说话，她却再没睁眼。

    他便如往常一般生了一捧火，火烧的旺，他觉得应该是很暖了，可身边的人还是冷冰冰的，无论他怎么捂着她，都暖不起来。

    她死了。

    命薄三尺，一缕孤魂。

    他没有钱买棺木，只能一点一点地拖着她的尸体，看着她腐烂，发臭，最后烂到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出曾经的模样，他跪在地上崩溃的大哭，终是用手指一点一点将土拨开，将她落了葬。

    那显赫的城主府仿佛还在他的眼前，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而他一个人，拖着死去的阿娘，就被淹没在人群中。

    他跪在地上，拼命地求，头磕破了，膝盖也破了，可就是没人理他，没人肯伸出一把手，帮他把阿娘落葬。

    他就只能哭，哭到泪水变成了血水，眼睛都要哭瞎了，还是没人理他。

    最后的余光，他看到了那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干净的白衣，正跟在棺木旁，为他的妻子流泪，男人身边跟着侍从，那侍从嫌他挡了路，将他踹到了一旁。

    他被踹的浑身都痛，却还是起来，继续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头磕下去，他想，哪怕看一眼也好，给一个铜板也好。

    可是从头至尾，这些人头也没回。

    没有人看他一眼。

    队伍过去了，他还呆呆地跪在地上，他的额头流着血，膝盖也跪得生疼，可是身边一个铜板都没有，而他的阿娘已经等不及了。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挣扎求生，死后连一副棺木都没有，埋于荒山，无人祭奠，有人却能安享富贵，即便是死后也是风光下葬，众人凭吊，享尽哀荣。

    是否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最卑贱的人就只能在最肮脏的泥土里。

    命运从来不公。

    他忽然就觉得好冷，风吹在心上，从前那一点幽幽的光，温暖的光，很快就灭了。

    这人间好冷。

    他渐渐地没了知觉，眼前是无尽的黑，吞噬着经过的人，从前他是怕黑的，现在不怕了，他越往前走，便越沉浸在这黑暗中，最好一点光亮都不要有。

    似乎唯有这漫漫的黑才能安他的心，抚他的痛，掩去他脆弱的皮囊，埋了心和灵魂，放弃他所谓的希望。

    然而身后，始终有声音在唤他。

    “墨燃，回头吧。”

    那声音很轻，落在他耳里，就像雪一样，悄悄化开，是有点凉意的。

    可他仿若已经没有意识了，脚步顿了顿，便继续向前走去，他的眼神是凄惶的，仿若一夜的雨浇了个透，打落的眉梢再怎么也回不去了。

    他也回不去了。

    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一步一步，再也回不了头。

    华碧楠玩味地看着面前锁着的人，他很好奇墨燃究竟梦到了什么，竟然这么久还没有醒。

    已经有半个月了，催化的药早已起了作用，八苦长恨会进入第三阶段，墨燃将满心满眼只有恨，他会变得嗜血暴虐，几乎疯魔。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墨燃会成为他最好的刀，替他与蝶骨族铺路。

    为了控制墨燃，昨日，他在墨燃身上种了新的蛊，以心相连，是为心蛊，这蛊名副其实，能让被施蛊者对施蛊者心存爱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犹如傀儡一般。

    而他，便是唯一一根牵动墨燃的线。

    昏暗刺眼的烛灯摇曳着，将锁链上的人影拉的老长，尤其是那张脸，拖拽的甚至有些扭曲狰狞。

    可那张脸，分明又是那样俊美。

    尤其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眸子幽深漆黑，望不到底，像是要把一切都吸了过去，眼底压着几分狡黠，透着淡紫色的光，平添了几分邪气。

    “你醒了？”华碧楠尝试着问道。

    “嗯。”

    墨燃脸上十分平静，看他的目光也不似从前般凶狠，竟也是波澜不惊的，只是那目光中多了几分打量，唇边笑容轻勾，勾起了一道弯月。

    只是灯光还是有些暗了。

    华碧楠也打量着墨燃，他并不十分确定墨燃是否已经完全听他的话。

    于是他试探道“阿燃，我是你师兄。”

    他说的很自然，一双桃花般的眼眸仿佛依旧是情深缱绻。

    “我来救你了。”

    他盯着墨燃，只要墨燃露出一点异样，他都能清楚的看到。

    可是墨燃太安静，像立在橱柜上漂亮的人偶，他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漆黑的睫毛垂落着，很有节奏的扑闪。

    过了一会，他抬头唤他“师兄。”

    那双眼里仍是热烈的，带着点点萤火，追逐在他的身边。

    华碧楠很满意。

    他慢慢靠近墨燃，仿若要抱他的模样，实则检查了一下蛊虫是否在墨燃身上，他做事一向谨慎，只有将墨燃彻底控制住，他才敢将人放出来。

    “阿燃还记得我。”

    华碧楠目光尖锐，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墨燃。

    墨燃看了看华碧楠，神情有些恍惚，眼中淡的没有了颜色，似是机械般地道。

    “自然记得。”

    一番试探总算让华碧楠放了心，他唤来人，将墨燃身上的玄铁解开，那玄铁缠了许多层，又冰冷刺骨，沉重如山，锁在人身上，功力再深厚的人也受不住。

    哪怕是灵力充沛的墨燃，骤然解开锁链，身体也有些不适应，尤其是胸口处闷的厉害，几口瘀血顺着涌了出来，喷落在地上。

    他却并不在意，轻轻地掰了掰手腕，在地牢中慢慢地打量。不像是个刚放出来的囚徒，倒像是唯我独尊的帝王，在审视自己的领土。

    仿佛这阴暗潮湿的地牢是他的宫殿，发了霉的干草便做了他的红毯，层层的锁链便是他重重的禁锢，而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是黑暗之王。

    他再次看向锁链旁，地上血迹未干，玫瑰般的红明艳动人。他眯着眼，好像想起了什么，张开薄润的唇，舔了舔唇边的血迹。

    血很腥。

    他笑了，似乎很满意。

    华碧楠站在地牢门口，等了一会却没有等到那人，他皱起了眉，柔美动人的脸也带了几分阴翳。

    地牢黑的压抑，总能令他想到从前的挣扎，那些血rou嘶咬，是如此的脏污不堪，甚至每一夜，他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也被人生吞活剥，不得好死。

    所以他讨厌黑暗，讨厌杀人。

    他让墨燃去代替他杀人。

    仔细想，他和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呢，墨燃不过是他手里的刀罢了。

    他闭眼，他在想刽子手在落下屠刀时是否会有一丝仁慈。

    也许有吧。

    可他没有。

    他不仁慈，甚至从未怜悯。

    不过可悲的是，他的实力却不足以和他的狠毒相配，再多的算计，也敌不过实实在在的灵力。

    注定是个小丑。

    一只苍白的手就在那一刹那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阿燃？”

    华碧楠豁然睁开眼，他赶紧摧动蛊虫，却没有任何反应，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燃伸出手，手指间捏着一只小虫。

    “这蛊虫，可惜了。”

    一头黑发散落，映着那张苍白的脸，漆黑的深瞳，潋滟着淡紫的光，他的指尖轻轻拨弄着幽火，转瞬便将那小虫烧为灰烬。

    顺便指尖一挥，几颗黑白棋子飞出，地牢外看守的弟子全部悄无声息地倒下。

    华碧楠阴着脸“你怎么知道…你没中蛊？”

    墨燃轻笑“我看过这蛊，自然知道它是做什么的，怎么用，你昨日的蛊虫我其实早就找了出来。”

    其实墨燃也不知他怎么就认识这蛊虫，恍惚间，他已经识得很多字，也看过很多书，只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在哪里看到过，可是记忆却是真实的。

    可惜，华碧楠还以为他是从前目不识丁，连魔文都需要人帮忙解读的废物。

    “今天心情好，陪你演场戏，怎么样，我演的像不像。”

    他拍了拍华碧楠灰暗惨白的脸，心情十分愉悦，这样灵力低下的人，他只需一下，便能将他的脖子扭断。

    “你…”

    华碧楠尽力扮演着曾经师昧的神态，他下的药里有他的血，足可以激发他曾经种在墨燃体内的那一缕魂，可眼前墨燃的模样，哪还对他有一丝爱意。

    墨燃笑的讽刺“我哪有师兄，你诈死骗我难过，又利用我，威胁我，利用不了就把我困在这里，刚才还给我下蛊。”

    “你说的你干的哪件事，配得上我叫你师兄。”

    华碧楠心道不好，强行催化八苦长恨，放大了墨燃心中的爱与恨，此刻墨燃没有中蛊，对他的恨意也同样被放大了许多。

    墨燃控制着手下的力度，一点一点用力，他看着华碧楠在他的手下挣扎不得，不能用诡计，不能使迷药，甚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哼，不过一个废物，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他现在看着这张脸，只觉得恶心。

    他原来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真是瞎了眼。

    然而他迟迟没有下死手。

    他的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白色清冷的人影，恍惚是他熟悉的屋子，那张苍白无助的脸，他也是这般掐住了那人的脖颈…

    那人剧烈地咳嗦起来，好像整个人都要散架。

    他突然开始头疼，那人影似乎长在他的心上，刻在他的骨子里，他好像被人强行捆绑束缚，血色蒙住了他的双眼，可他手中的利刃却不能刺下。

    华碧楠看出了他的犹豫和挣扎。

    趁着墨燃手下力度松了几分，华碧楠断断续续道“放…我…我可以”

    墨燃眯着眼，这人虽然可恶，但是他的医术却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

    眼下头疼难忍，也没别的办法。

    “暂时留你一命。”

    他松开手，顺手在华碧楠的体内设了禁止，只要华碧楠对他出手，自己就会先自爆而亡，华碧楠在他面前再也耍不了任何猫腻。

    华碧楠大口喘着气，不过此刻他也很想知道墨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很快，他的指尖涌动灵力，蔓延到墨燃心间的八苦长恨花。

    那朵盛开的八苦长恨本该尤恨意滋养，如今却掺了一缕纯白，微弱的灵力护着被八苦长恨侵蚀的心脏，虽然势单力孤，却生生不息，执着地与魔花相抗。

    楚晚宁，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以灵药改墨燃的体质，再以法器渡他灵力，虽然不能压制八苦长恨，却也竟能影响一二。

    墨燃头疼难忍，等了一会，脾气越发暴躁，越发的不耐烦，他一把揪住华碧楠的领子，将那人困死在这副壳子里。

    “废物。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缓解。”

    华碧楠挣扎着。

    这是他自己亲手放出的恶魔，如今，却反噬到自己身上了。

    “药，可以止痛。”

    他赶紧将衣袖中的药丸递给墨燃。

    那药丸是他之前下在墨燃饭菜中的，辅助八苦长恨的生长，墨燃此刻的痛苦来自于他心中那一缕微弱的光亮，只要那光彻底灭了，墨燃也就不会再痛苦了。

    这就像是一场拉锯战。

    墨燃此刻就游走在善与恶的边缘，一念成神魔。

    那微弱的光亮护着墨燃心底最后一点干净的地方，那是还未被八苦长恨完全侵蚀的地方。

    甚至连华碧楠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墨燃心里那最后一点善，竟真的被楚晚宁留了下来。

    可就为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楚晚宁耗费掉了毕生的灵力和修为，甚至不惜拼上性命。

    太愚蠢。

    他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八苦长恨依旧被催化，墨燃依旧成魔，在那滔天的怨愤中，一点微弱的善意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墨燃放开华碧楠，将那药丸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你最好不要耍花招。”

    刚才他在华碧楠体内下了禁制，若他死了，华碧楠也活不了。

    华碧楠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微微俯首，他的脸上神情恭敬，姿态甚至有些谦卑，就连微笑都恰到好处。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我只会帮你，更好的成为黑暗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