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

    KK离开明州的那天，他们把她送到高铁站。明明只是短暂的分别，信息时代随时打个视频电话就可以见到，可陈满还是很舍不得。纠结再三，她向KK张开双手。KK呆了两秒，笑着搂住她，拍拍她的后背。她们都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因此这个拥抱看上去有点生硬。

    “下个月来看Live！”KK站在入站口对他们说。

    陈锐星将行李箱递过去：“必须的！”

    走出车站，阳光已经不似盛夏灼裂，风中捎来秋日的讯息。他们在大街上慢慢走着，橱窗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她猛地刹住脚步，让他看那片玻璃：“是不是还挺配的？”

    他盯着上面的二人，都穿一身黑，都身形纤长。他几乎要叹气了，没人比他们更配。他揉揉她的脑袋：“是啊，小不点。”

    “嚯，谋权篡位，以下犯上！”她迅猛出拳，击中他的腹部。他很配合地假吐一口血，惹得她止不住笑。

    他盯着她的笑脸，心头涌起片刻的不真实感。风吹起她的发梢，又扬起他的额发。在两人都二十四岁的这一年，他们终于能与同一阵风在场。

    “总感觉……好像一个梦。”他幽幽说道。

    “嗯？”她侧头看他。

    他干脆将她牵到小巷暗处，在青苔和野猫的见证下，同她吻出一个隐秘的白昼午后。她被抵在粗糙的水泥墙上，任由后背被石子硌得生疼。他俯身下来的时候，耳朵上的那颗小痣尤其性感。除此之外，被藏在衣角下的那颗痣，是只有她知晓的秘密之一。它印在人鱼线的路径上，每当他把她折起来进入，她低头就能看见那个浅浅的黑点。

    她如此熟知他，就像熟知她最爱的那本小说，细到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标点符号。可这书本如此幽深，宇宙和爱的终极真意都写在里面，她愿意一读再读。

    她单腿撑起，膝盖刮蹭着他的裤裆。他终于放开她的脸，唇微张，雪白蛋糕上一颗色泽羞涩的渍樱桃。她期待他将这气氛进行下去，可他伸手抱住了她。

    “不要离开我，”他小小声地说，“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

    于是她彻底缴械，只能任他抱着自己，再无他话。小巷上空的电线交错，将天空割成许多零落碎片。

    “现在我可以说那句话了吗？”他问。

    她本想问是什么，但瞬间就想起来，是那句她一直不让他说下去的话，是那句他在往年岁月里反复刻画的话。是人们一旦说出，潘多拉魔盒就要被彻底打开的那三个字。人总在爱里反复受挫，被迫辨认出他人的丑恶与贪婪，以至于终于不得不承认，人本身其实多么复杂，而爱又有多么无能。

    但她又记起来，当所有邪恶都被释放在世上，唯独还有一样东西被留在盒子里。那是希望，希望本身。

    她愿意信这片刻，也愿意听这一瞬他的心声。那就是希望所在。所以她终于默许他说下去。

    “我爱你。”他在耳边说。

    她轻轻回应着：“我知道。”

    他把鼻子埋到她的脖颈处，蹭了又蹭：“不，你不知道。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但你怎么不问我的回答？”她有点意外，他没追问她下去。通常人们只是想用告白换取另一份告白。

    “我不是说过么，”他的神色十分郑重，“你在这里就够了，这对我就是最好的答案。”

    两三只鸟飞过低压压的天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是他乡无比寂寞的天。可在这一刹那，她终于懂得自己的故乡身在何处。不是那个四分五裂的家，也不是那间她花光存款买下的房子。没有什么再能如这般接纳她，没有什么再能给出她的来处与归途。

    除了他。她的故乡便是他。

    所以她终于可以不再追问爱是什么，只是躺在那平展的日子里，被水波轻轻包裹着，被推动着，一同与它流走。往事不再如水草缠住她的脚踝。

    在秋天，他们去看live。KK难得在台上拿过话筒，对台下的人们说：“接下来的这首歌，献给我的一个……朋友。”

    有粉丝尖叫着问是不是女朋友，也有粉丝只顾叫着KK牛逼。KK从千万道视线与灯光里找到她的存在。她冲KK比了个手势，KK笑了笑。鼓手敲了两下鼓棒，电吉他瞬间躁动起来。

    “这是你写的歌词吧？”他贴着她耳朵问。

    她点点头。她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写下这首歌，所以将这首歌取名叫《黑狗》。乐队背后的大荧幕上，歌词正在一句句滚过去。她看到身边的陌生男孩儿已经泪流满面，而他紧握住她的手。

    我的疼痛如此廉价   从来没人为它买单

    可我多想缝上我自己   连破碎都献给你

    你和我啊   在这个一直下坠的世界

    见不得光的   我的爱人

    ……

    KK唱到最后的段落时，忽然拿麦对准台下，于是全场热烈合唱。KK的视线再次转到她这边，所有人终于唱到“我的爱人”，她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她突然无法呼吸，因为她辨认出KK的口型有异，唱的是另两个字。

    而KK在镁光灯下的目光是如此绵长、温柔，几乎不加克制，以至于让她感到疼。她忽然什么都懂了，虽然KK从来没想过让她懂。原来过去的那许多年里，他们三个人都有难以言说的秘密，也都恪守着彼此的秘密。

    所以她要继续装作不懂下去。

    本来她和KK约好，散场后一起去吃夜宵，但发行商临时打来电话，问他关于游戏剧本的事情，他们只得匆匆赶回家。

    回家的地铁上，他忽然开口：“你还没告诉过我黑狗是什么呢。”

    她盯着开合的地铁门：“很多人都觉得这是首情歌，但我当时一心一意地想着死，没有办法再去想任何别的事情。所以……黑狗其实指的是死神。”

    “那……现在有好一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该死的黑狗有再来找你吗？”

    她盯着他几秒，笑容在脸上轻轻展开，然后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拍拍她的脑袋。

    她突然问：“你觉得……KK怎么样？”

    “啊？”他顿了顿，“是个很好的朋友，能力也很强。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她靠上他的肩膀，“她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值得这世上所有好的东西。”

    “是，你也值得。”他揽住她的肩膀。

    她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我不需要。”

    迎着他疑惑的目光，她微微叹了口气：“你们已经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了，太贪心会有报应的。”

    “笨蛋，你只管贪心，我和老天爷去谈报应的事情。”他拍拍胸脯打包票道。

    “你啊你。”她很无奈又被逗笑了。

    下了地铁后，他们在小区门口的小店买了一些卤菜打包回去，准备随便凑合一顿，把工作对付过去再说。两人有说有笑，刚说到最近上映的电影，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抬眼望去，单元楼下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他还没拉住她，她已经阔步向前，他紧跟两步。

    “你怎么在这？”她的声音跌至零度以下，成了坚硬的冰。

    女人挂断电话，将手机收进艳红色的皮质挎包，不急不忙地打量着他俩，好像要把他俩的秘密都看穿看尽，这才从颜料泛青的全包眼线下翻出一个白眼：“我是你妈，我还不能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