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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面 (七)

    苏青瑶去到客厅,天光大亮。

    她拎起绸袍,往主客共用的浴室走,拧开水龙头,热水管子半晌放不出水,她站在一旁空等,腰酸背痛。过不久,水龙头咕噜噜一阵杂音,水流越变越细,最后干脆没水了。

    苏青瑶太阳xue突突直跳,转回客厅,扶着沙发靠背挨过去坐下。宝蓝色的绸袍层层堆迭,迎着光,彷如昆虫的甲壳。她侧身,躺倒,虫壳顿时黯淡,衣褶化作窸窸窣窣的暗流,渗入毛孔,凉意潜藏体内无处排解。

    客房内隐约有脚步声,大抵是于锦铭在收拾自己。

    苏青瑶听着那声响,感觉自己太卑鄙。

    她不敢承认,在听到徐志怀说想她的刹那,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抛下于锦铭,带上行李回家去。幸而体内涌现出一股力量抑制住了她,教唆她——凭什么只要他承认爱你,你就要放下介怀?不,他甚至没说爱,他只是有一点想你,仿佛你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注脚,被偶然的、小小的想了一下。

    可紧跟着,她又觉得太对不起他。徐志怀是个好男人,苏青瑶一直这么觉得,有时候,她也会觉得他很迷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能在他的目光里将自己碎成无数瓷片……但每到一生一世的关卡,又有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好怕变成深爱他的女人,让自己人生结束在还未开始之前,因为女人早已习惯为所爱的男人倾尽一切、不求回报。

    那一瞬间……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瞬间。

    门关突得一响。

    谭碧趿拉着高跟鞋,进门来。

    苏青瑶望见她,脸一红,胳膊飞快撩起睡袍,将半裸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这模样落在谭碧眼里,活像埋在沙土里的小鹌鹑。

    “羞什么?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东西。我不清楚?”谭碧又好气又好笑,扭着腰进屋。“你是没见过我夜驭十男。”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打麻将通宵了。”她歪歪斜斜在沙发瘫倒。“难得弘祖在,拿他的钱包好好爽了一回。”

    苏青瑶自觉往旁边挪挪。

    “不知道你平常看什么报,路上随便买了几张。”谭碧说着,指指手包。

    苏青瑶取出一迭整齐的报纸,心尖一热。“我不挑的。”

    “对了,四少呢?回去了?”

    “没,在屋里。”苏青瑶垂首,指甲盖戳着报纸上“今德国贤妻良母论”几个小字,指尖蹭出一道道油墨印。

    谭碧眼尖地瞧出其中异样。“吵架啦?”

    苏青瑶不语。

    “服气。”谭碧翻白眼。

    于锦铭应是听见谭碧的话音,走出来。他装作无事发生,右手胳膊肘撑着沙发靠背,上身前倾,嬉皮笑脸问:“谭姐,打牌赢了输了?”

    “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子。”谭碧牵动唇角,似笑非笑,眼珠子挪到顶。“输了,怎的,你替我买单?”

    于锦铭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苏青瑶,爽快地答应。“行啊。”

    谭碧笑笑,不答话。

    于锦铭僵了僵,又很快软和下来。他看向苏青瑶,轻声问:“洗完澡了吗?”

    “没水。”苏青瑶有意躲开他。

    “我去瞅瞅。”于锦铭赶忙直起身,往浴室走。

    谭碧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调笑:“真能显摆呀。”

    他捣鼓了一阵,敲敲打打,从管子里挤出一脸盆的热水。苏青瑶拿毛巾沾水,简单擦干净身子。收拾完,于锦铭殷切地凑近,问苏青瑶想不想去看电影。苏青瑶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过,心里有愧,想答应,可又不愿同他单独去。她只好拉住谭碧的胳膊,也不吱声,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谭碧瞥瞥她的小脸,嘀咕了声冤家。

    叁人买票看了一场淘金记。

    拥挤的影院,吃瓜子谈天,脱鞋吐口水,小孩在哭,大人在笑,情侣调情,夫妻吵架,你来我往,乱得不行。卓别林的片子是大热门,影院找来专业乐队到现场配音效。大提琴的音调不准,配上演员夸张的表情,更显滑稽。

    于锦铭买了一玻璃罐的摩尔登糖果。作夹心的板栗甜极了,谭碧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偶尔摸出两颗塞进苏青瑶嘴里。

    放到半途,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翘起二郎腿,跟女朋友聊起电影,这卓别林啊,如何如何,我看好莱坞电影,如何如何,咱们中国的电影啊,如何如何……苏青瑶的注意全被后头高谈阔论的男青年吸引走,一时间忘了看影片。

    散场,临近日暮。几人出来,于锦铭又说请吃饭,于是叫来两辆黄包车,去沙逊大厦。于锦铭拎着空玻璃罐,原打算扔掉,可摸摸上头的余温,又觉得不舍,便一路提在手里。到饭店,谭碧挺不客气,转捡贵的吃。

    转眼餐盘空掉,谭碧拿过手包,起身去卫生间补妆。留下苏青瑶跟于锦铭两两相对,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淤塞,潮了、臭了,像菜叶堵在水管太久。

    于锦铭耐不住这股死寂,开口问她。“瑶瑶,你觉得金陵女大怎么样?我托兄长问了,说可以先当旁听生,等通过学年考试,就办正式的入学手续……不是叫你离婚,我没那个意思。”

    苏青瑶心尖一抽搐。“南京,好远啊。”

    “好吧,你当我没说。”于锦铭鼻子酸酸地笑了声。“我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苏青瑶苦笑,心道,别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代,面前有千万条路,向左向走,学英法德美俄,看上去,每一条都能走,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真是十字街头,万般困苦。

    过不久,谭碧甜笑着回来,红唇鲜亮。于锦铭结账,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一同出门。

    天完全暗下来,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他找来人力车,送她俩上去。苏青瑶抿抿唇,问他停在公寓门口的那辆斯蒂庞克该怎么办。于锦铭说不碍事,过几天贺常君要去找谭碧,到时候叫他开回来。说罢,众人挥手作别。

    于锦铭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力车,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独自往租来的寓所走。

    夏夜渐渐吹起晚风,没落雨,却有雨气。上海的天气很怪,热,是潮热;冷,是湿冷。于锦铭走在街上,忽然很想念哈尔滨。虽说那儿冷到眉毛结冰渣,但进屋里,坐在炕上,还是暖烘烘的。

    母亲有时会在礼拜日带他去索菲亚大教堂,听晚祷的钟声,回家后,煮白菜汤,米饭里放红肠。睡觉前,她会拍着他的背,轻声唱起沙俄民歌。于锦铭隐约知道,她是沙俄的罪人,一路南下逃到哈尔滨,后来遇到父亲。她自称是他的情人,而非姨太太。情人是出于爱,但爱,总会叫人伤心。

    走到夜市的尽头,再往前,仅有零星几盏路灯。

    头顶,一抹细弯的月显出鹅黄的光晕。

    于锦铭停下脚步,觉得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呼气蒸发出去,彷徨彻底席卷了他。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可她不爱我。

    至少不像我爱她……

    那头,苏青瑶跟谭碧回家。打开浴室的水龙头,热水管子一抽一抽,叽里咕噜地叫唤。谭碧说明早叫人来修,今晚一起洗澡,先应付一下。苏青瑶答应,去客房拿睡衣。谭碧给她找出新毛巾,跟自己的并排放。

    两人拿搪瓷盆,先一人接一盆水,再盖上浴缸的橡皮塞,叫热水慢慢在池子里蓄着。脱了衣裳,苏青瑶是弱柳扶风,谭碧是华容婀娜,剪影交迭一处,热雾湿了镜面。

    趁着洗浴,谭碧暗暗问起她跟于锦铭的事,苏青瑶交代得含糊,但谭碧阅遍天下男人,听了叁四分,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

    按谭碧的想法,男人这玩意儿,最怕动感情。玩玩是很好的,厌了,大不了说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她也知道,女人的身子总爱跟心连一起,分不开,起头是觉得对方年轻,胸大腰细,腹肌八块,可等一脱衣裳,来回搞几次,心就被jiba戳坏了。

    “阿碧,要是你,你会选谁?”苏青瑶轻轻问。

    “你是你,我是我。要我说,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你谁也不爱。”谭碧一针见血。“至少你对自己的爱,要高于爱徐老板或四少。”

    “是啊,这就是我。要走不敢走,想留又不甘心。”苏青瑶苦笑,慢慢拧干毛巾,热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就代表我跟他,已经完蛋了。女人总会为了家庭原谅丈夫,反过来,不会的。他要真一辈子不知道,我要真能瞒一辈子,也就算了。一旦他知道——阿碧,志怀是个很高傲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气,但又偏偏是我,亲手砸碎了他的高傲。”

    “徐老板是傲慢。”谭碧不屑地哼哼。“他要对你上心,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把你捧手掌心了。”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小可怜。”谭碧看她那愁肠百结的小模样,直叹气。

    苏青瑶道:“我是自作自受。”

    谭碧半晌不作声,过了会儿,她突然将手慢慢伸去,握住她的,两人十指相扣。

    “阿瑶,选徐老板吧。”谭碧轻声道。“南京太复杂,我不想叫你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