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风露立中宵》下(纯剧情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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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极殿中。 玉色罗帐逶迤半卷,错银竹节的博山炉内,飘飘嫋嫋地漫出了一束一束龙脑香的烟气,寝阁里极静,那烟气便结而不散,漾出了碧色微微。日光轻且浅,照着窗外绽了满枝春雪的梅花,透过软青蝉翼般的窗纱,落了满阁菲薄而缤纷的花影。李忘生睫羽一闪,从梦里慢慢醒转过来,半张脸也落上了梅花颤悠悠的淡影,花影婀娜,映着他眉心一点柔红如蕊的绛砂,仿若婉媚妆成、拂之不去的花钿。他支起身,这一动弹,唯觉腰肢分外酸软。原来,不是梦,衾被外还搭着一件乌沉沉的宽大羽裘,浓云似地堆曳着,与锦衾上所绣的如意云纹互相厮磨,声响如针毫细雨,簌簌沙沙。 裘衣仍在,可是,他去了何处呢? 最难捱,是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最愁人,是君似行云无处觅,花随泪落掩屏山。 静对一炉香,无限思量。直到,有风吹至檐前,铁马声叮当,这才让李忘生醒回了神来,而这明亮的天光,又唤起了他心上的另一桩事,今日是紫虚和金虚门下弟子的早课,自己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浑忘却了。思及此事,李忘生忍着腰酸,速速推了枕衾,草草披了外衫,赶忙下了床榻。珠箔飘动,阁门吱呀一开,谢云流举起眸来,恰与门畔的李忘生四目相对。 他着一身轻裾宝带、窄袖束腰的劲装,凭了案几,亭亭而坐,案上展着一方芙蓉色的花笺,案头的紫石砚里,盈着一汪漆腴膏浓的新磨松心墨。谢云流指间拈着笔,他一心一意地看着乌发未挽新睡觉,罗衣不整下堂来的李忘生,一时之间,笔锋悬在笺上,迟迟不动了。 并不是初见,可这两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对方,彼此都是怔怔的。 良久,谢云流才开口,嗓音有点哑,“这么着急,要去做什么?” “是我起晚了,今天有早课。” 他与谢云流并肩在几前坐了,谢云流终于肯搁下笔,推开花笺,以指作梳,拢着他微乱的发丝,横也丝,竖也丝。这一瞬,辰光宛若倒转,那时节,他常常去剑气厅催谢云流上早课,谢云流也常常不愿意起床,不仅不愿意,还爱拉着他的手腕,说我听不见,要不大家都别起了吧。李忘生与他商量了好半天,好商量歹商量,末了,谢云流总算与他商量好了,商量到两人一齐摔进了暖洋洋的床榻里,窗外的雪,下得那样大。 其实,他们本该一直这样的。 “今天是紫虚和金虚的早课,但凡是弟子们有早课的日子,我都要去三清殿里,看着他们上早课的。”李忘生眼里噙着笑,柔柔絮絮地向谢云流补充道。 纯阳已经变了很多,所以谢云流错过的、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但是,无妨,无论多久,从此以后,他的师兄知道的、不知道的、记得的、忘掉的,他都会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只要他说给谢云流听,谢云流就都知道了,“有时,我还会给他们点卯。” 至于花笺上写的是什么…… 他很放心,因此,便无心在意。 “今天不用去点卯了。”谢云流脸上的神情,貌似不太自在,他顿了一顿,说,“我已经帮你去跟博玉和于睿告了假了。” 整整告了七天的假。 这么久? 李忘生讶然。 “你着风寒了。”谢云流探出手,不动声色地将搁在桌角上的那张,写着“一日两次,一次二十粒,早晚各一次,不过今天你起晚了,那早上的药就改到中午吃吧,博玉说过了,这么吃也没事,总之,不许忘了吃药,我先走了,回翁洲去,我不是不再回来了,你放心,等等等等,吧啦吧啦”一大长串话的芙蓉花笺揉皱了,揉成一团,悄无声息地扔下案去,复又从怀中掏出两只盛满了丹丸的细颈瓷瓶,给李忘生看,“我去老君宫里拿的,顺便帮你告了个假。” 语罢,他依旧冷着面孔,手臂却往旁边一揽、一搂,不由分说地将李忘生的腰搂了过来,手心落在腰眼上,轻缓地揉按着。 今晨,谢云流醒得很早,二十岁之后的他,总是醒得很早,毕竟,做太多的梦,也可以算作一种折磨。但昨夜他将高潮了好几回,最终昏了过去的李忘生抱回太极殿,跟他一起歇下后,却没有再做梦了,这一觉酣然地到了天明。等他再醒来,天光已亮,李忘生还没有醒,他又乖又静地倚在谢云流怀中,气息柔和而温暖,脉脉清浅地吹拂在谢云流的颈窝,嘴角微弯,睫毛长长,像鸟儿翅尖幽黑茸茸的细羽。 于是,他习惯于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了下来。 他低下头去,一根一根地数李忘生长长的睫毛,从左到右数一遍,数乱了,再从右到左数一遍,数来数去,还是数不清,只数得喉咙发痒又发痛,扑扑地,像是要为了怀里的人,从中飞出一千只金蝴蝶。过了一会,谢云流才发现,痒的是蝴蝶,痛的不是。痛是因为,他跟李忘生在外头喝风晒月、没规没矩了大半天,眼下来了现世报,这一场风寒,染得着实不冤。 想必李忘生也好不到哪儿去。思及此处,他觉得,要为他想想办法。 “睡吧。”谢云流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将挂在雕漆镂花衣架上的羽裘取下来,覆到李忘生的衾外,又为他盖上了一层。 他走出李忘生的寝阁,循着记忆里的方位,踏着逍遥游,来到老君宫前。上官博玉性情内向,老君宫所处之地也僻静,殿宇前后,嶙峋怪石与薜荔藤萝掩映相间,阶砌上下,植各色芳草,或杜若蘅芜,或茝兰清葛,冷红与寒翠交错;异香与药香扑鼻。但谢云流还记得,依照上官博玉醉心丹道而不知晦朔的脾气,他会有兴致栽培打理如此之清妍繁多的香草吗?谢云流摇了摇头,心说自己多事,遂按下不表了。 药臼内云英糁糁,丹炉中紫烟冉冉;松风仍故故,归梦转聊聊。 谢云流略带迟疑地伸出手去,弓了手指,低叩一叩门扉。 不消片时,他便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谢宗——大师兄?” 一大清早,上官博玉刚一开门,就撞见了这位神出鬼没外加腥风血雨的大师兄,他不是不惊疑的,但这惊疑里是否还掺杂了其余的情绪,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迅速恢复了镇定,听谢云流说明了来意,谢云流说,要取一份能医治风寒外感的药。一语未毕,只见早起前来寻上官博玉,要将《太清丹经》一书还予他的于睿,已挑了暖帘出来,她手里捧着两瓶茯苓参苏丸,交给了谢云流。上官博玉刚要对她道,大师兄不是说,只取一份药么?便被于睿递了个眼神,只好不甚明了地把还未出口的话收了回去,另改了口,“一日两次,一次二十粒,早晚各一次。” “多谢,要是来不及吃早上的呢?”谢云流在临走之前,又问。 “放在中午吃,也是可以的。”这一席对话说的,简直是没头没尾、云山雾罩,这究竟是怎么个病法?上官博玉更加不甚明了了。 “还有,大师兄既然身有不适,最近就莫要再出门吹风了,应该好好地将养才是。” 等到上官博玉说完了,那冰雪聪明的清虚真人,将以冰玄玉为柄的莲花拂尘一甩,搭在了臂弯间,一厢广袖翻霭、语笑嫣然地嘱咐着。 走还是要走的,他要回刀宗去,不然的话,也不会只取一份药了。 纯阳于他而言,仍旧陌生隔膜得使他无所适从。他坐在桌案后,研了墨,展了一张芙蓉笺,打算给李忘生写一封信,说清自己为何又要离开的缘故。不,思来想去,离开这个词真真不好,他只是要离开而已,不是要离开他。 但他的信,终是没有写完。当谢云流瞧见李忘生衫垂带褪地立在门边,双眼涟涟地向自己凝睇过来时。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再也走不了了。 至少,也要等到这场风寒好全了再走吧? 离开是真真的不好,而李忘生,也是真真的可恨。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也必有把人可爱到手足无措、心慌意乱的所在。 又说不清了。谢云流干脆埋下头去,一口叼住了他,辗转反侧地咬他,不依不饶地吻他,勾住他。 “师兄!” 风寒。李忘生被谢云流一提醒,才觉出自己果然有些鼻塞声重,他想推开师兄,但又被师兄吻得手脚发软。推是再也推不开了,他的手臂缠上了谢云流的颈项。谢云流想,李忘生可恨就可恨在这里,人都让他吻得晕晕乎乎,软成一滩蜜水了,还能晕晕乎乎甜甜软软地教训他:师兄,忘生身上不好,你病了我也病了,还是别总凑在一起的好,万一病上加病,嗯……别咬这儿,师兄轻点。 “不行,不准顶嘴,师兄想朝你讨只小猫,轻不得的,乖。”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想,月如霜,星如霰,风和露这般冷,雪这般深,要等的人迟迟不来,立得久了,必定要病的。 可你病了,我自然也要病了。别怕别怕,两桩病本是一条根,你放心,待你我的病都好了,从此以后,根系长绕,同枝双叶,花开并蒂永相偕。 所以不要怕,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一病,从此以后,便是你我的尘埃落定,岁岁年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