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人不怎么样，但愿做鬼好些

    林念自懂事起便知自己所有的苦难、谩骂、殴打源于她是个小三的女儿，父不详。

    她的存在是一个错误。连母亲也会丢弃的错误。

    奶奶没去世前扎纸人营生，林念就会躲在逼仄漏水的瓦屋里帮忙贴纸捏元宝。

    奶奶年迈记事不清，常常忘了东西放哪里。有一次丢了个存放钱银的饼盒子找遍屋子也找不出来就认定是林念偷的。

    一把嶙峋的老骨头力气却很大，抓着林念拖到天井拿着竹条子嗖嗖地打。

    从前林念还会哭喊求饶，直到明白自己再怎么示弱都不会让奶奶停下来就懒得挣扎了。

    身体蜷缩着，尽量护住容易受伤的部位再一声不吭地任她打，等她打累了就结束了。

    再长大些，林念足以反抗，就会一把抓住那干枯如柴的手腕将人狠狠扯开。

    但林念没有说话，眼神冰冷得就像个目光空洞的纸扎人。

    这种闹剧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一遍，林念已经习惯了。她唯一不能习惯的是奶奶总是打她。

    林念想，黄惠琴一去不回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奶奶打怕了吧。

    所以她不解释丢了的东西不是她拿的，只是默默地看那具佝偻的身躯跌在地上。

    奶奶坠满皱纹的脸上俱是不可置信，大叫一声“造孽啊！”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开始坐地上捶胸顿足哭喊起来：“我生了个讨债的小畜生！”

    是造孽。

    她总把林念认成黄惠琴。

    黄惠琴是她的女儿。

    许多年前回来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丢给她就跑了，再没回来过。

    镇上什么流言蜚语都有。

    从前她还会日日抱着林念坐门口等，等到后来终于彻悟黄惠琴再也不会回来了，身体又不好了，老人病一发，时常半痴半癫。

    屋里的空气很沉闷，飘满浆糊蜡烛的味道。连带着林念出门时都会因为腌臜入味的阴冷气息而让所有人敬而远之。

    林念与镇上黄土烈日洗涤过的皮肤不同，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吊梢的弯眉，枯井幽澜一般冷倦乌泱的眼珠子，如望不见底的深邃漩涡，会将人吸进去。

    林念从学校回来，她跟奶奶要钱。

    奶奶老眼昏花，但叠元宝的熟练快得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

    林念说：“高中的学费免了，但是书籍费还要钱，还有校服费。”

    “你读这么多书干什么？”她无法理解地嘟囔。

    为了逃离你。

    林念没有说出口。

    九年义务教育，镇上很多孩子都没读满九年就辍学了，打工、荒废度日、结婚生子，做什么的都有，因此镇上唯一一所高中摇摇欲坠。

    因此，仿佛不读书是常态，像她这种费尽心思考上高中的才奇怪。

    “你不用管，我考得上就会读下去。钱以后也会还给你的。”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明白，只见她起身弓着个沉重的驼背絮絮叨叨地四处搬来搬去，最后找出个饼盒子。

    那一年，林念发现，原来自己的挨打都是有理由的。

    她注定要为来之不易的钱财遍体鳞伤。

    奶奶走的时候，还将她认成黄惠琴。

    她一个人搬了木梯蹬到屋顶打瓦片，掉了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

    林念放学回来，只看到一副干瘪瘦小的身躯躺在乌黑快要凝固的血泊中。

    两只混浊的眼睛大大地瞪开，眼珠子仿佛要从深凹的眼眶裂出来，死不瞑目。

    林念蹲下身子，脚踝却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用蛮力狠狠抓住。

    她吓了一跳，却见奶奶呆滞地转了下两只狰狞的眼球，呵声低低地喊：“造孽啊……”

    镇上的诊所医生上门看了一眼就摇头走人，说这他治不了，你找辆车把人送去城里看看，说不定还有得救。

    林念点了盏灯在旁边专心写作业，高中的知识很难，老师上课基本都是照着教案读，林念背书的能力一流，可数理化靠得不仅仅是背诵。

    背后的逻辑原理弄不明白，很难举一反三理解书本知识点。

    奶奶躺在床上僵硬得像一具臃肿的僵尸，行将就木，叫魂似的，苍凉拖曳地一直喊“惠琴……”

    林念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等写完作业，抬头看了下时钟，倒了杯水过去。

    奶奶脸色灰白，业已有了死人样，只有一双眼睛直直迸射出回光返照的精光。

    她一把扣住林念的手腕，无意识地喊：“惠琴、惠琴……”

    林念这次没吓到，拽了下她的被子。按照农村的土法子包扎时撒了草灰在伤口，止住了血，布上的草灰也凝成了一块黏在她脑后，像是什么定住她冤魂的符咒。

    奶奶还在喊惠琴。

    “我是。”林念没有挣开，干脆坐在床边看她。

    “你回来啦？”

    “嗯。”

    然后她双眼一闭就走了。

    林念不明白，决定逃了的人是不会回来的。有什么好值得她念一辈子。

    她老公逃离她，她女儿逃离她。

    林念也在想尽办法逃离她，只是自己还没来得及走，她就先行一步了。

    她做人做得不怎么样，但愿她做鬼会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