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1）

    莉莉再次从梦中惊醒，她极短地尖叫了一声，女仆并没有因此走进房间，她看向窗外淡灰的天，阴翳已经蒙上了半月，远野与森林在染污的玻璃上晕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如果是夏天，暴雨后会极湿润繁密，那森林无数次吸引着莉莉，她在母亲离世后住进这间屋子，见到这样窗景的第一刻起，她就明白了母亲最后的眼神里那片阴云来自哪里。

    远处的森林，离开城堡。这是令莉莉辗转反侧的梦境。从她第一次从镜中看到，她那继承自母亲的金色长发已经长到了腰间，而照顾她的女仆仍旧在替她梳理时扯得她生疼时，她就开始被类似的梦境缠身。父亲常年在外，母亲病逝后他回来得更少，毫无疑问他是爱女儿的，每一次带回财宝，都会有一箱是她的礼物，珠宝华服放满三架大衣橱，他还会带回新鲜的花，沾了露水的树枝，带回一车的书，运进城堡的书房。

    莉莉收到这一年的第三支野百合时，也收获了新的母亲，父亲将花递到她手上，然后将她的手放进那野花一样的女人的手心，希望他们从此友好，女孩立马明白这不容拒绝，她从不拒绝父亲的礼物，也不能拒绝父亲的幸福。

    尽管她从没幸福过。

    梦境出现得更加频繁，连搭着书在躺椅中小憩一会儿，都会沉重地喘息着醒来，喉中痛苦的低低嘶声被欢乐的家庭无视，父亲最后一次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以往一般严厉又温和地说:“亲爱的，你需要好好休息。”

    威严的家主难得身在城堡，一切自然由他指挥，莉莉被送回自己那间卧房，女仆为她拉紧厚重天鹅绒的落地窗帘，浓厚的绿色缀着精致花边如同森林的地毯开出虚妄的白花，有一种花叫死灵，满沾露水而花半透明，有一双手会轻易摘下那花。毫不设防又脆弱无力，只能任由花瓣被揉碎，泪滴一般的露水糅合透明汁液淌在那人指尖，滴落在地。森林厚重的地毯会吸走全部体力，她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对方蛊惑她：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小姐？”

    “莉莉！”

    “啊！”一如既往惊醒，更严重的涔湿感，莉莉沾湿的金发暗沉许多，女仆捏着眉毛把硬质裙撑往她身上套。

    父亲已等在门外，听到她沉闷的应声就流步离开了。他将带着新的母亲回他旧的家庭，不是莉莉的城堡，而是他常年真正待的那个。

    至于莉莉，她被眩晕的绿色所诅咒，她甚至忘记母亲的眼眸是否同她一般地棕，也许并不是，她的眼或许遗传自她的父亲。她想到这儿时，发现自己竟从没注意过父亲的双眼。

    父亲的神色很遥远，在雾沉沉近乎下雨的天气里，莉莉刚穿好一身庄重的绸质长裙，女仆还用闪烁着正午阳光色泽的托帕石点缀她的细颈，有些沉重的宝石贴在少女细腻的肌肤上，即便她快要奔跑起来，也没有丝毫飞舞起来的趋势，莉莉不像她轻盈的裙摆和发上的飘逸缎带，莉莉像这颗沉重的石头，其他人要飞走了，而她还丝毫不动，留在原地，留在城堡。

    父亲只给她留下一句叮嘱，正如以往每次他离开时那样：“好孩子，不要去森林里，不要离开城堡，外面太危险了，不适合你。”

    可是，父亲，怎么能在她还未说出口时就先拒绝了她。

    并不是森林或者别的什么，马车消失在森林边缘的小路尽头。管家已经不再关注莉莉为何还站在门口。并不是森林或者什么，父亲，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她想到母亲的眼睛，如今那已经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也不带她走，但至少，为她指引了什么。

    母亲指引了她，不是吗，莉莉用力地扯下了项链，宝石打磨后尖锐却不至于伤手，她像遮蔽一颗星星一样攥住它。握紧以至于她会以为它要破碎。

    连父亲也从不曾她这儿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梦境里那双蹂躏了角落初生之花的手，其实还落在自己脖子上，尤为亲昵的抚摸带着潮湿感，亲近的人，真正亲近她的人，森林，在森林里！

    莉莉离开城堡，越过迷宫的花园，越过老旧的栅栏，向森林的方向跑去，她认识路，母亲透过雨后雾湿的玻璃窗描摹过，直到刚刚莉莉才发现那就是父亲离开的路，但她不是去追一个抛下她的人，她要走进森林，她要跑去绿色的深处。如果进去就能离开城堡的梦境，离开连面容也记不住的父亲，是不是就可以成功逃离。

    莉莉的掌心还是被宝石印下红痕，尽管她甚至是无人关心的，但他们还是会照惯例把应该告诉一个小女孩的一切，告诉给她这样的小女孩。野兽、风暴、有毒的植物、带刺的荆棘和猎人的陷阱。隐约的嘶吼传来，在渐渐昏暗的森林中难辨远近，莉莉已经跑进绿色的深处，荆棘把裙子的每一处褶皱都划破了，裙撑被莉莉拆掉，折下一条握在手中，她双手发颤，大脑接近眩晕，金色的长发披落，是黑暗森林的唯一光明。

    寒冷的侵袭尤为明显，薄纱的内搭难以抵御，莉莉也感到了饥饿，眼中甚至出现了烛火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那栋小屋，森林深处诡异又安静，它就建在那里，木质的阶梯长满新鲜的青苔，门前却打扫得一干二净，食物的香气从里面飘来，比冰冷宝石温暖的火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出。这是什么，猎人的小屋吗，求求了，请让我进去……

    身体陡然出现危机预警，莉莉仿佛惊醒，她四下察看，才发现小屋边长满了那淡色透明的“死灵”，她几乎要打起寒颤，因为冷和恐惧，同时她感受到，一个带着温度的气息在无声靠近——

    莉莉猛地转身，那个人已经靠她极近，女孩惊吓地后退几步，几乎跌倒，她看见那是一个少年，及肩的黑发漉湿，眼神透出古怪，那是令人着魔的绿，令人眩晕。

    莉莉才发现自己衣裙已经残破到难以蔽体，少年还在向她逼近，她颤抖地同他对视，不住后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他的视线。

    莉莉很久之后才学会清晰地判定，那种眼神叫做：

    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