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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十四)是因为你,老师。

    

今世(十四)“是因为你,老师。”



    一

    随着萧定权的背影在电梯上逐渐变小,关于“我到底在干什么”的疑问,也从卢世瑜的心底冒了出来,

    就这样吗?

    如果只是为了说一句“那就好”,其实没必要在老李的办公室赖着不走,整整等他一个下午。

    下班的时候过来接他一下就好了,不是吗。

    真的是去警告老李不许欺负学生的?也不是。老李不是那种人,更何况有他推荐过去的面子。

    那——

    我这是干嘛来了呢。

    搜遍脑海里那些古今中外的典籍,好像也没有哪一本讲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莫名的想起李易安所写的婉约句。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这顶着婉约之名的词句,倒是如此不委婉的直白。

    李易安所生的年代,一封锦书要辗转数月才能抵达所寄之人手中。今天的人,却只消按下发送键,就能让天涯远隔的人立刻看见自己心意。

    或许正因为如此,分明人与人之间只有方寸距离,一盏霓虹,两尺砖路,又好像是天涯远隔。

    宁可对着空空的聊天界面,握着手机睡一晚上的人,和明明等了一个下午,也轻描淡写不愿意透露一句的人,到底谁更不坦诚。

    难说。

    二

    但,总有人会想要更勇敢一点。

    卢世瑜回到家后,才看到一连串的未读消息。

    来自萧定权。

    “老师,昨晚那个拍一拍是因为”

    “我睡觉不小心压到了...然后疼醒了”

    “就想给您发消息”

    “但不知道发什么?就睡着了”

    “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小心点到的”

    “刚才我不好意思说”

    “还有...?老师以后有时间的话”

    “可以常来和我一起下班(^▽^)”

    “今天能见到老师,很开心。”

    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狗狗表情。

    三

    卢世瑜不自觉就笑了,心软的一塌糊涂。

    要问自己来干什么了,真的难回答。

    但是,能看到这些话,就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有什么重要的。

    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既是风动,又是幡动,也是心动。

    四

    “好。”

    卢世瑜回了这个字,外加一个“摸摸”的表情。

    一只淡黄色的猫咪,遥遥的伸出前爪,一脸严肃。

    五

    萧定权收到回复,心情明朗的弯起嘴角,莫名觉得这猫和老师长得还挺相似。

    奔月杯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当然是同意他退赛,还根据他的请求,把那幅裱好的《红梅残雪》也一起给他寄了回来。物流很快,今天刚好送到。

    他在墙上找了个空位,把它挂了起来。

    抛开奔月杯带来的麻烦事不谈,萧定权发自内心的喜欢这张画。它恣意张扬。作这幅画的人,知道自己并不为一个小小奖杯所困扰,比履历上的奖项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告诉他,画不应当为拿奖而作,而是要传达自己心意,表述自己情感,如此才有气韵的,那个人。

    这是因他点拨才有的画作,所以格外珍贵。

    至于另一幅笔斟墨酌的《红梅残雪》,萧定权把它卷一卷,放书架里去了。先前想着要扔了它什么的,都是气话。比赛出了什么问题,是人的事,与画无关。以创作为生的人,应当怜爱作品,这是萧定权早就懂得的道理。

    梳洗完毕,萧定权打开手机,准备随便刷一刷就睡觉的时候,一个新推送跳出来。

    “奔月杯”又上热搜了。

    六

    两位备受关注的选手,萧定权和刘崇义,不约而同选择了退赛。

    奔月杯官方临时发布公告,决赛取消,半决赛排名第二的选手林琴直接拿下奖杯。

    下面的评论一水儿都是:

    “太离谱了。”

    “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么潦草收尾。”

    “我们还想看决赛现场作画呢!”

    主办方的处理方式不合常理。一般来讲,有选手退赛,名额会按照上一场比赛的排名结果顺延下去,邀请半决赛第四、第五名的参赛选手与林琴同台竞技。但奔月杯这个态度,摆明了就是想赶紧了结这件事,这也是为什么网友们不买账的原因。已经有人在论坛开贴,扒奔月杯的黑幕,全网疯传。至于自己的名字在不在其中,萧定权已经不太在意了。

    反正舆论继续发酵下去,奔月杯的名声必然保不住。

    萧定权倒是挺满意的。这种谁也别想好过的结局,还算不错。

    他给骂奔月杯的评论默默点了个赞。

    然后细细想来,这么着急把这件事情盖过去,说明刘崇义和佟毓干的那些事,奔月集团未必不知情。既然这样,说他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算错。有种就出来解释解释啊。

    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萧定权睡了个好觉。

    七

    这可真是个难得的好觉。

    因为第二天,他的心情就从平缓的山坡跌到了谷底。

    原因是,他去了一趟萧氏集团总部。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爸爸喜欢的某家铺子的限定糕点被萧定权这个剁手人给抢到了,开开心心的给爸爸送去。

    那会儿正是午休时间,他去的时候,董事会议刚刚结束。

    拎着糕点盒子等电梯的他,就在楼道里遇见了一个人。

    震惊程度不亚于撞见了鬼。

    她倒是坦坦荡荡的走过来,摘下墨镜,向着萧定权伸出一只手:

    “小萧公子,久仰大名,幸会。”

    佟毓。

    八

    “什么情况啊?!”

    撞见了鬼的萧定权惊魂未定的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父亲,脸色十分不好。

    “老爹,你可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今天这道门儿我可不出去了。”

    九

    后来他当然还是出去了。

    魏晋南北朝宫廷艺术展的展览顾问,下午照常上工,没有缺席。

    十

    Q大的学生们放假了,老师们可没有放假。卢博导也不例外。一学期的收尾工作总是很繁重,开了很多会议,写了很多报告材料,合上笔盖的时候,窗外已经全黑了。

    终于加完班的卢世瑜舒了一口气,拿上外套,关灯,走出办公室。

    看见门口蹲着发呆的那个人影,他微怔了几秒。

    然后默默的穿上外套,向萧定权伸出一只手来:

    “你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等很久了吧。”

    “……还好。”

    萧定权抓住老师的手,站起身。

    他确实是临时决定要来接老师下班的。不,也不算是为了接老师下班,纯粹就是想见他。

    看着那小孩怏怏不快的脸色,知道他一定又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急着赶来找他,辛苦工作了一天的卢世瑜并没有任何不悦之感,牵着萧定权的手没有松开,就这么慢悠悠的向着停车场走去。

    当然不是十指相扣的那种牵,而是掌心相扣。萧定权略微落后半步,右手牵在卢世瑜左手的掌心里,莫名有种小时候家长来接他放学的感觉。

    心里所有的不愉快好像都在这一刻缓解了,他悄悄握紧了老师的手。

    “今天又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这句话也问的好像个家长哦。和老师一起走在Q大的夜色里,萧定权悄无声息的笑了笑。

    “有。有好多事。”

    十一

    比如说,萧珉卖了集团30%的股份给佟毓。

    这是佟毓今天出现在公司的原因。那时候董事会议刚刚结束,萧定权碰到的正是开完会的佟董,她现在是整个集团上下除了萧珉以外最大的股东。

    至于为什么。

    “这是和谈的结果。”父亲说。“我已经尽力保住我能保住的一切了。”

    换言之,佟家没有直接把他从总裁的位置上踢下去,算是仁至义尽了。

    萧珉其实知道,为什么他背叛合作伙伴把佟毓送了进去,佟家却没有来找他麻烦。因为他活着比死了利用价值更大。萧氏集团是一张好牌,既然佟毓和萧珉已经有了这种死也洗不干净的渊源,那佟家当然不能白白浪费女儿的努力。

    她出来了,是来讨债的,这次背后有家族撑腰。

    父亲还说,她知道的事情比你以为的更多。佟毓恢复自由身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萧珉从一开始的万般戒备,到后来逐渐松懈,再到几乎忘了这回事的时候,佟毓精准的找到了下手之处。她为什么挑萧定权下手,恰恰是因为萧定权是萧家人里面履历最清白,个性最保守的一个。

    “你哥哥们以前干过些什么荒唐事,她全都知道,而且手里也全都有证据。”

    这句话应该还有后半句。萧定权猜,后半句估计是,父亲带着萧氏打下江山的这些年,采用了哪些非常规手段,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佟毓也都知道。证据,大概就握在佟家手里。

    这一年,佟毓可一天都没有松懈过。

    十二

    一边开车一边听着萧定权叙述事情经过的卢世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定权诧异的看他一眼,十分不爽。

    “老师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天行有常啊。”

    萧定权被这句“天行有常”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

    卢世瑜语气平淡的问。

    “很不爽的想法。”萧定权的牙咬得咯吱咯吱,“这个女的之前对我又威逼利诱,又欺骗我,居然就这么成了我们家公司的第二大股东。让我觉得我真是……白给这些人戏弄了。”

    如果他当时真的信了她的话,如她所说的一样,去拿下她手里的“决赛题目”,去帮她“扳倒奔月集团”……他可不敢想现在事情会是什么样子。

    卢世瑜勾了勾嘴角,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

    “那,你打算怎么做?”

    空气安静了几秒,萧定权仰躺在副驾驶座位上,深深叹了口气。

    “我打算接受现实。”

    萧定权认命的说。

    十三

    这是和谈的结果。父亲再次对他强调说。

    当时让萧珉做选择的那位大人物早就不庇护他了,倒不如说,还真是巧妙地选在了佟毓出来前的那段日子,慢慢跟萧珉断了联系。佟毓进去四年,少了这么个威胁,这四年里,那位大人物想要的东西早有人双手奉上。至于萧珉,当时是用来制衡佟家的挡箭牌,至于现在,就是个弃卒罢了。

    那位大人弃若敝履的萧氏,也就只有伤了元气的佟家还视若珍宝。

    不过,萧珉还是要庆幸自己,若是这几年连萧氏集团也没撑下来,成了百无一用的废子,下场恐怕比现在难看多了。

    至于萧定权。其实这一切和萧定权都没多大关系。他清清白白,没有二世子弟的纨绔作风,也就没什么能让人拿捏的,更何况,他已经长大成人,从原生家庭独立出去。他不是企业家,他是艺术家,凭本事吃饭。萧公子的头衔并不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当然也就不必为家里的事情负什么责任,也没这个能力。

    他只是单纯的不——爽——而——已——

    “太子殿下,”卢世瑜忍着笑调侃道,“君王宽仁大度,才能使天下归心,臣多年以前就教过殿下了。”

    “老师别取笑我了,不好笑。”萧定权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耷拉着脸,不买账。“我早就不是太子殿下了。”

    “没有取笑你。”

    卢世瑜温和的说。车在路边停下来,卢世瑜拉好手刹,解下安全带,然后非常自然的伸手揉了揉萧定权的头。

    “殿下今世虽然不是君王,却比许多君王更德才兼备,孝义两全。”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听到老师真心实意的夸奖,炸毛的小猫脸色泛红,偏过了头看向窗外。

    卢世瑜适时的收回了手。

    “所以,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十四

    车停在了萧定权每天工作的地方。

    隔一条马路,对面就是市博物馆。

    市博物馆周边的绿化非常丰富,不远处就是一条河道。夜色渐深,行人稀少,两人沿着结冰的河边慢慢走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卢世瑜先开口。

    “定权,你可还记得南齐武帝萧赜。”

    “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萧定权想。他如今日复一日都在和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打交道。

    “萧赜是一位明君。推行廉政,厉行节俭,还曾经试图对南齐人民的户籍乱象进行整顿,不过失败了。”

    萧定权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这位帝王的一生。

    “说的不错。那你一定也记得,南朝齐是整个南北朝享国最短的王朝,仅存在了二十三年。齐武帝的儿子文惠太子萧长懋英年早逝,因病薨于三十六岁,却比他的南朝齐还要长寿。”

    “定权,你觉得南齐短寿的原因是什么。”

    走在冬日光秃秃的枝丫下,时不时踩到一两片黑色的干枯的树叶,一声脆响。

    “萧赜选择了错误的继承人。萧长懋薨逝之后,南齐没有一个子弟能当得起皇储的职责,萧赜就把皇位传给了看起来最有孝心的孙子萧昭业。可惜萧昭业是个昏君。”萧定权顿了片刻,又说。“除此之外,他对国家内部矛盾的判断也大有问题。整顿户籍,侵犯到了一些不愿意服兵役、服徭役的庶族富商的利益,采用的手段又过于严苛,凡是伪造户籍逃避赋役的,都要发配戍边,导致官吏收受贿赂,百姓畏罪逃亡,造成社会动荡。”

    萧定权耸耸肩,“总之,虽然史书上写他是一位明君,但我觉得他不适合当皇帝。并不是做了一些廉明的好事就能被称作一个好帝王,他做的这些重大错误决策,给南朝齐留下的是无穷后患。”

    卢世瑜欣慰的点点头。

    “所以,既要有识人、度人的能力,又要能做出正确的决策。不因为一件事情好就去做它,而是要能考虑到现实情况,采取最有效的方法。这样的人才能成为英明的领袖。”

    “嗯。”萧定权表示赞同。

    “无论是治理国家,还是管理企业,都是如此。”

    卢世瑜最后说的话是这句。

    “嗯……”萧定权听了半天,终于听出问题来了,“老师,你是觉得我会因为佟毓的事,回去争萧氏的继承权吗?”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卢世瑜,卢世瑜也回看他,不置可否。

    “我不会的。”萧定权有点无奈。搞了半天,原来老师是在担心这个。“我已经受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生活了。”

    天地良心,上辈子就已经受够了。

    “再说我要是真的想,早就出国去学工商管理了。”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吐槽了一句。“一个小小的集团公司,我直接手到擒来。”

    卢世瑜轻笑一声。

    “这件事情,你自己决定。如果你想争,为师当然也支持你。”

    所以才特地来告诉你,为领袖之道,要宽仁大度,识人度势,还要行事有考量,做事有效果。

    萧定权背倚在河边的栏杆上,仰头望着被路灯照亮的天空。天越来越冷了,但还没有下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希望下雪的时候,也能和身边这个人一起。给他泡一壶新种草的茶,再烤点巧克力饼干什么的,就挺好。

    想到这,萧定权心情由衷轻松地笑了笑。

    “不。”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还是,更喜欢自由。”

    更喜欢轻盈如鹤,不为尘世牵挂,翱翔于长空。

    十五

    沿着来时的河道,两人慢慢往回走。

    “展览什么时候开始?”

    卢世瑜问。这回就全是闲聊了。

    “还有十天左右。下下周吧。”

    “老李和你商量过薪水没有?”

    “嗯,说过了。”

    那当然得说过了,不然他可不会每天这么积极愉快的去上班。

    积极愉快,必然是因为,李老板给的可真多。

    卢世瑜看到了他的表情。

    “看来你还挺满意的。”

    “我……相当满意。”这是可以说的吗。“说实话,觉得自己没有做什么很辛苦的工作,却能拿这么多钱。怎么说呢,有种……《观刈麦》的感觉。”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观刈麦的感觉。卢世瑜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定权,你今年二十五岁。我记得你说过,从六岁开始念书。到现在已经十九年了。”卢世瑜淡淡的说,“读了十九年的书,读到博士,这其中的辛苦又有谁能知道呢。”

    “你当然配得上这个工资。”

    萧定权忽然沉默了。

    卢世瑜也没再说话,安静走在他身边。无论他在想什么,卢世瑜都在默默等着,等他说出来。

    “老师。”

    萧定权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身来,面对着老师。两人站在河道边,一前一后。

    萧定权看起来鼓足勇气的样子,声音却很轻。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来读Q大美院的博士。”

    因沉默而停靠下来的夜风,轻柔的流动起来,拂过卢世瑜的脸颊。

    “那,萧定权同学,你为什么要来读Q大美院的博士?”

    “是因为……”

    他收住了那个单字,也收住了自己有些急不可耐的心情,缓了片刻,才轻声说。

    “我十六岁的时候,看到了老师在Q大授课的视频。”

    十六

    三十六岁的卢世瑜站在讲台上,面容仍有些青涩,声音却很是笃定。他讲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而十六岁的萧定权,则坐在某个名不经传的二流重点高中的教室里,望着黑板中间的多媒体屏幕,望着屏幕上那个形容俊秀,苍劲如松的人。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他本是来自虚妄的孤魂,却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世上唯一漂泊的岛屿。

    有个人带着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还有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和长相,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

    或许。他用属于青少年的狂妄,无知而大胆的猜想着。或许这个人就是为了他才存在于此的。

    所以,要去见他。

    无论需要多久,无论要付出什么。

    十七

    那一天,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与卢世瑜的第一次相遇。

    十八

    “是因为你,老师。”

    夜风卷走了所有的尘埃,浓黑色的天幕下,城市寂静得犹如无边海洋。

    他们对视着,终于谁也不再躲避,不再退缩。

    “我来读Q大美院的博士。”

    “是因为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