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是敌是友

    第一百零三章　是敌是友

    直到最后的火焰被寒风吹灭，地上残余着烧焦的灰烬，庙内陷入一片黑暗，只剩狂风暴雨摧折整片天地。刘备大步越过那堆灰烬，走到荀彧跟前扶住他的双肩，微微踮脚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的谋划我会好好考虑的。”

    荀彧抬手抚摸被刘备嘴唇碰到的地方……很可爱的举动。刘玄德很擅长这样撒娇、讨好、诱惑，就算是面对敌人，也会用自己的方法让人放下戒心，所以出入各种危险的地方还能游刃有余……

    “只会撒娇有什么用，小傻瓜……”荀彧笑道，“你快点逃走吧，再敢来许昌捣乱，肯定不会再放过你了。”

    既然刘备一心追求道义，为救皇帝不畏生死，也不忍心谋夺刘氏宗亲地盘，那就放任他消亡吧……这是他的宿命。谋士只能谋定战场上的胜败、对当下的人物和时局进行观测和评价，生老病死和意外都是预料不到的。刘玄德不懂得避其锋芒，喜欢用错误的方式挑衅比他强大的人，也注定只有败亡一条路。荀彧收起了自己无谓的同情心，不再考虑把拯救国家的期望寄托在刘备身上。

    “荀先生，这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可能下次听到的就是对方的死讯了。”刘备十分伤感道，“我知道你的为难，也知道你对国家心怀不忍。只不过备有一事一直很不解，不知该问不该问。”

    “问吧。”

    “来，我们坐下来说。”二人的双目逐渐适应了黑暗，刘备牵着荀彧的手走到庙宇的角落坐下避风，似乎靠得近一点身体就能暖和一些。刘备问道，“当年先生离开袁绍投奔曹公，当时曹公只是一介太守，虽然有讨董之功但势单力薄，更隶属于袁绍麾下，先生缘何判断他有击败袁绍的能力？又是如何判断他对国家的忠诚？”

    荀彧思及起当年之事，陷入回忆道：“袁本初四世三公、礼贤下士、更是笼络大批士人豪强，旁人的确不可企及。后来他逼死韩冀州，更欲立刘虞为帝，令许多人心怀失望，韩冀州对我有恩，所以我对袁绍算有私怨。”

    “那曹公……”

    “他当年在袁绍麾下，二人经常往来，我见此人对袁绍颇怀不忿，便问其原因。他说皇帝流离失所，本初此时不思报国，自怀帝王之志，劝之无用，于是心怀怨恨。我问曹将军是否有救国救民之心，他说……”荀彧回忆起过往，不由有些伤感，“他说大丈夫救国救民天经地义，此生惟有一志：愿死后立下汉征西将军曹侯之碑供后人瞻仰。我问若是没有袁将军桎梏，有自己的地盘，是否愿意保护陛下极其亲族党羽？他笑着对我说，‘荀先生说什么胡话，这是当然的事情，怎能如此相问！’”

    刘备沉吟道：“所以你投奔他，帮他稳固兖豫二州、支持他背叛袁绍、营救皇帝，就算……”为了救皇帝，就算他屠城……也无所谓吗？这句话刘备没有问出口，他害怕听到荀彧说无所谓，更害怕令君说有所谓但无可奈何。

    荀彧眼眶发红：“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曹公兑现了当初的诺言，毫不犹豫选择保护陛下和他的亲族，但他在徐州却是恶行累累。当年陈公台对他也是鼎力相助，倾尽所有支持他稳固兖州，徐州之变后，陈公台毅然决然抛弃一切也要反曹到底。可是对我来说……”他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我只有放弃家人投奔吕布、回头追随袁绍，和继续坚守兖州三条路，思索再三后，我考虑前两条路行不通，所以……”

    换句话说，不是觉得曹cao屠城做得对，而是考虑到袁绍和吕布都不够可靠，不值得抛弃家人追随。但他还是尽力劝曹cao退兵放过刘备，曹公也如约定一般接来皇帝并保护起来。荀彧不觉得自己对国家特别忠诚，但对陛下和刘玄德这样的刘氏宗亲也算尽量相护，只是没想到在陛下和刘备眼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其实我很羡慕公台。”

    “嗯？”刘备支着下巴，在黑夜的微光里打量荀彧，“你羡慕他什么？”

    “羡慕他家人丁稀少，不必顾虑太多。”

    “啊？”刘备惊讶了一会儿，“谁让你娶那么多小妾，花心鬼。”

    “……跟这个没有关系。”荀彧红了脸，“公台的下场你也知道，他不与你联合就罢了，反倒撺掇吕布夺你徐州，最后情况变成了这样。若非如此，你还是有机会稳固徐州的，你怨恨公台吗？”

    刘备摇了摇头：“不怨他。吕布比我会打仗，陈公台选择他也是为了保护百姓。公台心怀仁义、嫉恶如仇，我很敬佩他。”

    刘玄德竟然是这样看待公台的……荀彧感觉心情有些微妙。在刘备心里放过他的荀令君是坏蛋，害过他的陈公台反而是个好人，虽然不能责备刘备什么，但是莫名让人感觉很生气。

    “吕布枭首时玄德也在场，公台……公台临走时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我？”

    “没有提你，”刘备摇头，“曹公以母妻尚在劝降公台，陈公台只说‘以仁孝治天下者不会祸及母亲妻子，一切全凭曹公心意’，然后就……”

    “玄德没有相劝吗？”

    刘备神色黯然，道：“公台是义士，必然不愿继续跟随曹公残害百姓，他有他的选择。若非我妻妾被吕布俘虏，也不会向你们求救的，都怪吕布这厮……”

    “玄德，如果我当初跟随公台一起逃离……”荀彧小声问道，“你是否……不会像现在这样鄙夷我……也会把我当成义士去看待……”

    刘备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反问道：“陈公台宁死不降，我刘玄德到处投降，你会鄙夷我吗？”

    荀彧笑着摇了摇头。刘备又道：“别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做自己觉得对的选择就好。”

    “有时候……”荀彧慢慢把头靠在刘备肩头，惆怅道，“就算觉得自己的选择不对，也改变不了什么，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荀先生，你今日又是为我出谋划策，又明示暗示现在的人生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表达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言在旁人听来与背主无异？你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了吗？”

    荀彧坐直了身体，急切道：“那你今日找我又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逼我劝曹公篡位？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本就同样心怀国家，本该成为同伴，你视曹公为仇寇，我却不忍你见害，还不足以说明我的立场吗？”

    “……我就纳闷了。”刘备隐忍着不快道，“曹孟德要拉着我拯救国家，你也要和我一起拯救国家，那你们两个一起拯救国家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拉上我？我刘玄德虽然不能像陈公台那样英勇赴死，但也不想和屠城犯一起拯救国家，我和你们不是同伴，不要再为难我了。”

    这番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刺入荀彧的心中，痛得他无法抑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无论自己如何向刘备表达对国家的忠诚，表达自己的无可奈何，就算私底下背叛主公为他出谋划策，他也依旧不屑一顾。只要做过错事、残害过无辜，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在刘备眼里就是永远都不值得原谅的。这个人……无法被任何人打动、讨好，也绝不会为任何人屈服、低头。他们不是同伴，也不可能成为同伴……

    “随你的便吧。该跟你说的我都说完了，反正离开之后我也管不着你，你自己想办法活下去……非要找死就算了。”

    “荀令君，你舍不得我死掉吗？”

    刘备的问题让荀彧心头一怔。其实他们认识了这几个月，彼此间很是投缘，舍不得对方死掉也很正常。但刘备一心想要灭曹，甚至对荀彧本人也心怀怨恨的情况下，如果荀彧还是舍不得他出事，那可就是立场问题了……

    “我还是那句话……谋士不问对错，只问输赢。”荀彧生气地转过头，“舍得也好，舍不得也罢，你要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就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希望你的能力配得上你的骨气。”

    “荀先生好高傲啊。”刘备乐，“你们这帮读书人，仗是不打的，权力是要争的，谁当皇帝你们说了算，国家大事一桩桩一件件要看你们的脸色。你要我争取地盘对付曹孟德，你自己支援曹cao对付袁本初，请问荀令君，你到底算什么立场？以为天下诸侯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不成？”

    “我好心好意帮你，反倒被你如此评价！”荀彧也怒了，“是你突然跑过来说曹公迟早杀皇帝全家，叫我劝皇帝退位，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说原因我也不问，我想给陛下留条退路，也不想你送死，我做错了什么？”

    皇帝要杀曹cao的事情不能直接告诉荀彧……但必须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否则事迹一旦败露，荀令君的处境会很艰难……刘备本来不想管荀彧死活，但如今令君一门心思想保住刘备的性命……要想个办法保护他，不能让他死掉……

    刘备抓住荀彧的手，轻道：“令君，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你听了之后不要害怕……你应该知道真相，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终于开始信任我了……荀彧也回握住刘备的手，神情冷静：“嗯，你说。”